在混沌与错愕中捱过许久,梁生仿若跋涉过漫长黑夜,满心无奈地接受了穿越这一荒诞现实。
他拖着仿若灌铅的双腿,缓缓走出房间,每一步都带着对往昔岁月的恍惚与对未知前路的惶然。
眼前出现一间狭小逼仄的泥砖瓦房,约莫七八个平方,便是家中那承载无数烟火记忆的厨房。
屋内,砖头砌就的灶头敦实厚重,岁月熏烤下漆黑发亮,仿佛默默诉说着往昔每餐每饭背后的忙碌艰辛;一张四四方方的矮桌子静静伫立,桌面坑洼不平、划痕累累,尽显岁月沧桑,那是被无数顿家常便饭出的斑驳痕迹。
刚一踏入,浓郁醇厚的柴火味便裹挟而来,丝丝缕缕钻进鼻腔,仿若一双温柔无形的手,轻撩心底最柔软角落,这般熟悉亲切的味道,早已镌刻进灵魂深处,是一生都无法磨灭、萦绕心头的眷恋。
四方破旧桌上,随意搁着几根烤得外皮焦香、内里软糯的番薯,以及满满一大碗米粥,腾腾热气氤氲而上,模糊了视线。
在这偏远乡村,“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便是生活最质朴写照,田间种啥,餐桌便摆啥,种番薯就吃番薯,种玉米就啃玉米,种芋头就尝芋头,日子简单纯粹,却也透着生计艰难的酸涩。
2008 年,外头世界已在科技浪潮助推下大步流星迈向繁华,可在这闭塞偏远的山乡角落,贫穷仍如影随形,死死拖住乡亲们奔赴好日子的脚步。
多数乡下人依旧面朝黄土背朝天,把一生期许、全家生计全押在那一方亩田上,与霓虹闪耀、车水马龙的大城市仿若隔了层厚障壁,自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梁生当年背井离乡奔赴东莞工厂时,初次撞进那繁华都市,霓虹灯下巨大的贫富差距、生活落差,仿若一记重锤砸在十八岁的他胸口,只剩满心震惊与无尽慨叹。
梁生轻手轻脚落座,目光静静落在正细嚼慢咽吃着早饭的爷爷身上。
晨光透过门窗缝隙,轻柔勾勒出爷爷身影,此刻六十岁的他,相较十二年后七十二岁时的迟暮沧桑,确是年轻许多。彼时腰背挺拔些许,面庞皱纹浅淡,双目虽凹陷却透着矍铄神采,精气神全然不同。
“傻小子,看什么呢。” 爷爷手中捏着半截番薯,抬眼看向梁生,眉头微皱,话语里满是嗔怪,“一大早的,奇奇怪怪的。” 顿了顿,又补问一句:“酒劲还没醒吗?”
梁生咧嘴扯出个略显牵强的笑,随口应道:“阿公,我没事,昨晚做梦而已。” 话虽如此,心底却五味杂陈,不管愿不愿意、接不接受,穿越已成既定事实,恰似命运猝不及防推他站上人生岔路,既来之,则安之吧。既回到这 2008 年,好歹要搏出个不一样人生。
“昨天你说不读书是认真的吗?” 爷爷忽地面色一肃,放下手中番薯,凹陷双目紧紧锁住梁生,里头浑浊目光夹杂着担忧、期许诸多复杂情绪,一连串问题脱口而出,“你不读书的话,你要去做什么?真的要跟跛脚三去东莞那边打工吗?”
梁生闻言,心头猛地一震,记忆如汹涌潮水瞬间倒灌回曾经今日。
印象里,当年自已说不去上学时,爷爷只是默默叹口气,简短叮嘱一句 “出去了,就要好好做人,好好工作,不要做坏事”,并未多问半句,哪像此刻这般郑重其事、刨根问底。
他微微一怔,缓了缓神才回道:“现在还没有想好。”
“如果可以,好好读书吧。” 爷爷抬手拍了拍桌上装烟草丝的黑色塑料袋,从中捻出一撮,凑近早已备好的大碌竹。
这大碌竹乃爷爷心爱抽烟家什,竹筒粗粝质朴,里头蓄着小半筒清水用作过滤,中央插着根细竹管,烟丝便悉心填在那处。
爷爷划亮火柴,橘红火苗凑近烟丝,瞬间燃起幽微火光,火星明灭间,爷爷把嘴稳稳凑在竹口,深深一吸,竹筒内立马传出咕噜噜轻响,仿若沉闷吟唱;再轻轻一吐,袅袅烟雾悠悠飘散,瞬间屋内云雾缭绕。
“爷爷,我学习不好,上了高中也考不上大学的。” 梁生垂眸,满脸无奈苦笑。他对自已学业几斤几两心知肚明,成绩虽说不上垫底,但分数距县城高中录取线差着老大一截。
老师反复强调,想考大学就得先考上县城高中,镇上高中升学率低得可怜,过去五年数据摆在那儿 —— 百分之八十考上大专,百分之二十三本,一本、二本名额挂零。
2008 年,县城乡下孩子家里大多不宽裕,三本学费动辄一两万一学期,负担不起;大专学历在乡亲眼里,还不如早早进厂打工划算。
哪怕带着 2008 年到 2020 年这十二年记忆穿越归来,梁生也没底气在学业上咸鱼翻身,他有自知之明,知晓读书固然好、出路多,工厂里那些大学生一入职便是管理层、技术员,薪资甩流水线工人几条街,可自已实在不是那块料。
既已手握十二年见闻阅历,干点别的,说不定也能蹚出条康庄大道。
“你知道村长的儿子李东福吧?” 爷爷磕了磕大碌竹,掸落烟灰,抬眼看向梁生,目光里透着不加掩饰的羡慕,“大学毕业之后,就进入了县城税务局。现在吃着国家饭,很让人羡慕。”
梁生错愕瞪大双眼,仿若听闻天方夜谭。
记忆里,爷爷提起村长父子向来没好气,直言村长儿子李东福是靠关系、砸钱才塞进税务局,话语间满是鄙夷、憎恶,可如今这满眼羡慕又是怎么回事?
“爷爷,你不是很讨厌村长和他儿子的吗?” 梁生满心疑惑,脱口问道。
爷爷悠然吸了口烟,缓缓吐出烟圈,不紧不慢说道:“我恨他们做什么,人家村长当得好好的,还时不时的来看我这个老不死的,喝着酒,聊着天。人家李东福也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凭着自已的本事进的税务局。”
“啊!” 梁生惊得差点跳起,瞠目结舌。在他记忆里,村长与爷爷向来不对付,见面就吵得脸红脖子粗,水火不容,怎么会一起喝酒聊天?
不对劲,眼前这 2008 年的爷爷太不对劲了!诸多异样如细密蛛丝,悄然缠上心头,令他满心狐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