樟木箱在八仙桌上投下菱形的阴影。李桂芬用围裙擦拭箱盖上的铜锁,发现锁眼周围有新鲜的划痕——像是被什么尖锐物急切地撬过。
"振华动过箱子?"唐守仁压低声音问。他手指抚过箱角包着的黄铜皮,那里有个不起眼的凹痕——六六年红卫兵抬箱子时摔的。
李桂芬摇头,钥匙插进锁孔时发出艰涩的"咔哒"声。箱盖掀开的瞬间,一股陈年的桂花香扑面而来,混着某种草药特有的苦涩。箱子里整齐码着泛黄的油纸包,每个上面都用毛笔标着"桂皮""山奈""白芷"等字样。
"秘方没事。"唐守仁松了口气,手指却突然僵在半空。最底层的油纸包上,赫然印着个暗红色的手印,五指纤长——分明是女人的手。
李桂芬胸口发闷。她认得这手型,阳春桃临终前在病榻上抓药包时,指甲缝里就渗着这样的暗红。铜钥匙在她掌心突然变得滚烫,烫得她几乎要叫出声。
"底下有东西。"振华伸手从箱底抽出一张对折的《衡阳日报》,报纸日期是1958年9月17日。泛黄的纸页上,一则"衡山福利院接收十二名弃婴"的报道被红墨水圈了出来,边缘处画着个箭头,指向配图中某个襁褓。
唐守仁的呼吸骤然急促。他认出了那笔迹——阳春桃写"唐记凉粉"招牌时,最后一笔总会微微上挑,像把钩子。报纸边缘有块褐色的污渍,凑近闻有铁锈味。
"这是..."振华突然捂住右腕。胎记处传来剧烈的刺痛,仿佛有人用烧红的针在皮肤下写字。他强忍着翻开报纸背面,一行用铅笔写的模糊小字映入眼帘:"三丫头右肩有朱砂痣,癸卯年送长沙陈姓人家"。
屋里静得能听见老座钟齿轮的咬合声。李桂芬注意到报纸夹层里露出半截照片,抽出来竟是张撕剩一半的结婚照。阳春桃穿着对襟红袄,身旁男人的脸被撕掉了,但从那件熟悉的靛蓝长衫判断,分明是年轻时的唐守仁。
"姐姐..."振华突然呢喃出声,声音变得尖细如女声。他手腕上的胎记渗出淡红色液体,在桌面上滴出个诡异的符号——像汉字"回"又像缠绕的锁链。
高寿老爷子的拐杖突然从里屋飞出来,重重砸在樟木箱上。所有人吓了一跳,只见老人站在门框边,缺牙的嘴张得老大:"春桃回来了!她最恨人动她箱子!"
唐守仁一个箭步上前扶住父亲,却摸到老人后背全是冷汗。李桂芬趁机收起报纸和照片,却发现那张婴儿照的襁褓上,不知何时多了个用血指印点出的红点。
夜深了,李桂芬躺在床上盯着房梁。月光透过瓦缝在地上画出斑驳的光斑,像撒了一地的铜钱。唐守仁在身旁鼾声如雷,左手还紧紧攥着那把铜钥匙——睡觉前他非要用红绳把它系在脖子上。
"吱呀——"
细微的开门声让李桂芬浑身绷紧。她光脚下地,透过门缝看见振华梦游般走向堂屋。年轻人穿着单衣,右手悬在身前,腕上的胎记在黑暗中泛着诡异的红光。
李桂芬尾随其后,看见振华停在神龛前。阳春桃的牌位不知何时倒了下来,香炉里的陈灰撒了一桌。振华用渗血的指尖在积灰上写字,每一笔都带出细细的血丝。
"姐...姐...回...家..."
最后一个"家"字还没写完,振华突然倒地。李桂芬冲上去扶他时,发现年轻人额头烫得吓人,而神龛上的牌位竟然自己立了起来,牌面朝外倾斜着,像在俯视他们。
天亮前下了场急雨。李桂芬在灶屋煎药时,听见有人敲后窗。玻璃上贴着张被雨打湿的《羊城晚报》,头版刊登着深圳特区成立的新闻。报纸用红绳系着个牛皮纸信封,拆开是烫金的"香港唐氏贸易公司"名片,背面用钢笔写着:"大哥,三十年未见,我在深圳等你——守义"。
药罐突然沸腾溢出,褐色的药汁浇灭了灶火。李桂芬盯着名片发呆——唐守仁从未提过有个在香港的弟弟。她忽然想起樟木箱里那张被撕掉脸的结婚照,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
堂屋里传来响动。李桂芬跑过去看见振华正在收拾行李,桌上摊着本《广东经济特区条例》单行本。
"教授推荐我去深圳实习。"振华脸色苍白,但眼神异常明亮,"今天下午的火车。"他卷起衬衫袖管,腕上的胎记结了层薄痂,形状竟变成了完整的铜钱纹。
唐守仁蹲在门槛上闷头抽烟,烟丝是振国从厂里带回的劣质货,呛得人首流泪。他突然抬头问妻子:"你还记得六三年春桃难产那次吗?接生婆说是个死胎..."
李桂芬手里的药碗差点打翻。她当然记得,那晚暴雨冲垮了后山的坟,阳春桃流血不止却坚持要看孩子最后一眼。后来唐守仁独自冒雨去埋的襁褓,回来时裤脚沾着泥和某种暗红色苔藓。
"王副局长派人送来的。"李桂芬转移话题,递过那张名片。唐守仁的表情瞬间凝固,烟袋锅"当啷"掉在地上,烧出个焦黑的洞。
"守义还活着?"他声音发抖,"六〇年他不是..."话没说完,巷口传来汽车喇叭声。一辆挂着军牌的吉普车停下,王副局长亲自拎着网兜下车,里面装着罕见的进口苹果和铁罐麦乳精。
"老唐!好消息!"王副局长老远就喊,"特区招商引资办公室特批给你们个体户代表名额!"他腋下夹着印有国徽的文件夹,塑料公文包上还沾着机场的行李标签。
振华不知何时站在了父亲身后。阳光透过天井照在他脸上,年轻人左眼角有颗泪痣,位置与阳春桃分毫不差。他轻声说:"爸,我想去找小姑。"
唐守仁像被雷击中般僵住。李桂芬这才注意到,振华收拾的行李中,赫然放着那张从樟木箱里找到的福利院报道剪报。
王副局长好奇地打量着这对父子,突然从公文包抽出份文件:"对了,港商唐守义先生特意托我带来这个。"那是一份繁体字的合资意向书,末尾签名处盖着鲜红的印章——"唐守义印"西个篆字,与唐守仁锁在箱底的私章竟是一对。
高寿老爷子在里屋突然唱起荒腔走板的衡山采茶调,那是阳春桃生前最爱的曲牌。走调的歌声中,李桂芬分明听见老人用沙哑的声音反复念叨:"三丫头回来索债了..."
中午,李桂芬在整理振华行李时,从他枕头下摸出个牛皮本子。翻开最后一页,上面用红蓝铅笔交叉画着家族图谱,在"唐守仁-阳春桃"这条线下方,有个用红圈标记的"女(送长沙)",旁边标注着"朱砂痣"和"癸卯年"。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这些字迹的运笔走势,与阳春桃留在樟木箱秘方上的笔迹一模一样。
火车是下午三点的。振华上车前,突然抱住李桂芬,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话。热气呵在耳垂上的瞬间,李桂芬如坠冰窟——那分明是阳春桃当年临终时的语气:"桂芬,照顾好我的孩子们。"
汽笛声中,唐守仁盯着远去的绿皮火车,突然从怀里掏出个绣囊。李桂芬从没见过这个褪色的红绸袋子,里面装着缕用红线缠着的胎发——柔软得像是新生儿的绒毛。
"其实...那孩子哭了一声。"唐守仁的声音混在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里,"接生婆说女婴右肩有朱砂痣,是讨债鬼转世..."
月台上的人群渐渐散去。李桂芬摸到口袋里那张香港名片,烫金字体己经沾上了她手心的汗。远处传来卖报童的叫卖声:"最新消息!深圳特区首批私营企业名单公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