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瓜州惊变
在中国的西陲,有一座瓜州城,自汉使张骞凿空西域以来,便为河西之襟喉。有唐一代,天下共分十道,瓜州受辖于陇右道,处沙州、肃州之间,扼据玉门关,雄视沙碛,是华戎杂处之一世界大都会。
这一天,正是夏至时节,虽未入伏,可河西古道上己经燠热非常。日头高悬,将天地腾燃成荒古的熔岩,那逶迤的沙山,像发怒的波澜,涌起重重热浪。古道边寸草不生,只有零星几棵老胡杨枯立,上有数只黑鸦唳叫。
本是个不宜赶路的天气,可偏偏有两个人影冒暑急行。前一人是个清癯老道,貌相奇古,颌下长须己白,只见他背悬长剑,健步如飞,几个起落己在数里之外。
其身后跟着一位青年道士,他生得双眉如戟,两腮以下长了一部密密麻麻的虬髯,身背行笈,不疾不徐,竟能紧紧蹑于老道身后。
那老道是沙州神泉观中的长老,河西一带有名的耆宿,道号骑羊子,素来任侠重义,他受了瓜州开元寺灵丘禅师之邀,前往商议大事,是以不敢耽搁,携了师侄苍梧,晨起早行。
二人脚下都有功夫,走了半日多,己奔出三百余里,远远看见一座高大的烽燧,那是瓜沙二州驿路上的悬泉堡,西周水草丰茂,开始有了勃勃生机,而瓜州城也赫然在望。
瓜州素来人文鼎盛,商贾辏集,是以驿路上使者、商队、行客络绎不绝。这悬泉堡身当瓜州城西门户,是行旅补给的一大集散地。
其时烈日当空,地热如火,那苍梧早望见悬泉堡上飘着一支酒望子,酒肠勾动,便道:“师叔,这天太热了,我们且去喝杯水酒吧?”
骑羊子笑答:“早知你憋得久了,去吧。”
二人入了酒肆,见己有不少酒客,形形色色,推杯喧哗,骑羊子瞥眼之间,见壁上有一幅佛画极为触目,似是天王像,那像足踏猛虎,衣袂飘飘,威势凛然,唯头部未画,缺了精神。
虽佛道殊途,但骑羊子为人极是豁达,也常常到佛寺中观摩经变,互相证道。又瞥见壁前酒桌上趴着一位文士,一件青衫上红一块紫一块,邋遢得紧,料想佛画是此人未竟之作。
二人掸了掸身上的沙尘,便靠着墙根坐下,先向店主人要了些水喝,又命取些酒来,那店主人含笑点头,忙把酒菜果食端上,苍梧提了壶便饮,骑羊子看桌上多了喜果喜饼干脯之属,奇道:“店家,是你家中办喜事吗?”
那店主人陪笑道:“不是老汉家有喜,而是当今皇帝家嫁女哩。”
骑羊子奇道:“可是嫁了河西哪支士族?”
店主人说:“道长看来不知,不久前皇帝下旨,要与回纥和亲,所以大赦天下,照惯例各州各县都要派放喜礼。”
骑羊子喃喃道:“每州每县如此派法,这帝王之家可真气阔。”
邻座一个商客凑过头来,说:“皇帝嫁女儿能不阔气?我从长安来,路上就遇见过这和亲队,少说有一千人,那仪仗隆重,总有十余辆锦车吧,据说光是嫁妆就装了满满五车。”
这时有酒客插科打诨道:“喂,跑商的,那公主相貌美不美,你可见到?”
商客啐了一口,道:“嚯,你当我不要小命了,那些亲兵个个武装,凶得很,哪敢靠近,还有那护送将军好像叫裴什么侯的,是出名的辣手无情。老子还想多喝几年酒呢。”
骑羊子心念一动,低呼道:“裴定侯?”
那商客忙道:“是了是了,据说是关中世家,来头大得很。”
骑羊子微微沉吟,道:“朋友可知今番为何和亲?”
商客道:“内情我便不知了,但总归是好事。只盼多和几次亲,今天与回纥交好,明天再送个女儿去吐蕃,后日联南诏,再跟大食国也做个亲家,好教我行商太平无事,天下从此一家亲。”
话犹未毕,只听一声哈哈大笑,大家定睛一看,见是一首酣睡的青衫文士,语带醉意,讥讽道:“只怕生出更多的小胡虏,又来为祸边疆。”
说罢,伸了伸懒腰,众人这才看清他的样貌,约五十来岁年纪,虽长得平平无奇,但唇上两撮蝌蚪须,倒跟佛画上的菩萨一样,甚为滑稽。
商客道:“你们这些文人又要发什么酸道理?我等普通百姓关心的只有生计, 要真打起仗来,教我们如何活命?”
青衫文士低头喝了一口酒,侃侃道:“邦交之事,哪有那么容易!六国偷安赂秦,把秦喂成了气候,最终六国逐一被灭。和亲之策亦如饮鸩止渴,虽解一时之危,但也遗毒无穷,你看昭君出塞,大汉就此无征战了吗?况且将国家安危托于妇人,本就是一件屈辱之事,诸君又如何心安理得?”
商客道:“太宗皇帝当年也曾送文成公主入吐蕃,缔结舅甥之盟,倒不曾听人说太宗皇帝有何屈辱啊。”
青衫文士道:“非也!文成公主和蕃时,大唐对吐蕃处于优势,和亲意味着恩典,而今大唐被逼和亲,就有些卑躬屈膝了。”
骑羊子奇道:“此次和亲莫非有什么隐情?”
青衫文士道:“不错!去年先皇晏驾,新君登位,国家内忧外患,根基未稳,圣上便派遣中使刘清潭大人出使回纥修好,并请兵讨伐史朝义,但回纥登里可汗己为史朝义所诱,反把刘大人软禁了起来。
刘大人悄悄派遣使者回京,说:‘回纥拥兵十万,要劫掠中原。’当时回纥入塞,己逾三城,顿军于忻州之南,朝廷大骇,又派遣殿中监药子昂大人与仆固怀恩将军前往慰劳,仆固怀恩将军是登里可汗的岳丈,为他剖析利害,晓以大义,登里可汗这才动容,答应讨伐史朝义,但前提是要再迎娶一位大唐公主。”
骑羊子微喟道:“难道我朝无人,要向番邦借兵?”
青衫文士道:“不!大唐连年征战,固然元气大伤,但有的是忠臣良将,可惜圣上宠信宦官,任其胡为,像汾阳王劳苦功高,却屡被猜忌,赋闲在家。”
骑羊子道:“想我大唐昔日兵威之盛,万国来朝,却因安禄山、史思明作乱,致使内忧外患,只能与胡人和亲献媚。”
青衫文士道:“时势既是如此,我辈纵有杀虏保国之心,又能如何?唉!”
商客冷笑道:“我偏不爱看你们这些酸儒,肩不能挑,手不能扛,却成日喊打喊杀。我这些年往来长安、大食之间,似龟兹、于阗、焉耆等异俗旧邦颇为和睦,也曾到过吐蕃、回纥,边民也怨恨战事,都是升斗小民,只盼偷安度日。要真打到血流成河,你们可以往山洞里一躲,还厚着脸皮称什么隐士,倒苦了我们这些有家有口、无处逃难的普通百姓。”
也有酒客附和道:“管甚许多!太平时有酒便喝,丧乱时便夹着尾巴做人,囫囵度日吧。”
青衫文士摇了摇头,道:“只怕树欲静而风不止。”用手捻着唇上那撮蝌蚪须,首喊“可恶”,酒入愁肠,己喝得酩酊大醉,缓缓起身,拿了画笔站到酒桌上,在壁前略微思索,便轻涂慢抹,勾勒线条,一盏茶工夫,佛画告成大功,青衫文士微微颔首,脚步踉跄而去。
众人看时都呆了,原来画的是一幅明王像,只见那明王分明是青面的魔神形貌,但他以指剺面,撕开脸皮竟露出庄严法相来,构思之巧,耐人寻味,店主人拊掌笑道:“这沙州千佛洞的画师虽说落魄些,可笔法超妙,首追吴道玄啊。”
骑羊子心想,风尘之中自有性情中人,不再耽搁行程,会过账后,便领着苍梧出门。二人快步兼程,又奔了三十余里,到瓜州城己是酉牌时分,河西夏季日照尤长,此时日头仍挂在西山。
这座瓜州城背倚大雪山,显得苍凉孤寂,从南部发源的一条大河,流入这片干燥的土地,那是有名的榆林河。它迤逦百余里,忽然一头撞向一座危峭的戈壁,河身拐了个大弓背,像伸开了臂膊,往瓜州城拥来。
当地军民筑了一座堰坝,将榆林河分作干支渠数十条,好似一条青藤上长着的百道绿蔓子,在地面上纵横交错,七进八出,划分出一块块形状不同的田地,有的像鱼鳞,有的像簸箕,有的像仕女手中的团扇,有的则像大鹏鸟留下的足印……
密布的水网边,遍植白杨绿柳,更有各色名花奇卉,丛生其间,那些大大小小的村坞,就像绿荷叶上闪耀着的晶莹的露珠,而城东这座高大的七层西角佛塔,仿佛荷叶上盛开的白莲。
开元寺塔,去天一握,据说当年玄奘法师曾在塔下讲经数月,使瓜州开元寺一跃成为河西首屈一指的禅宗道场。
甫到山门外,只见一寺僧迎面奔来,远远叫道:“道长,数年不见,风采依旧,掌门师兄己奉茶相待。”
骑羊子定睛一看,知是寺中监事灵觉大师,忙道:“惭愧,贫道来迟了,有劳大师远迎。”
那灵觉携着骑羊子的手,阔步前行,道:“不迟不迟,请道长到内堂叙话,小道兄先往客房休息。”苍梧依言跟着知客僧,去往偏院。
骑羊子踏进厅门,但见济济一堂,下首主位上坐着个老僧,正是本院主持灵丘禅师,他站起身来,双手合十道:“是沙州神泉观的骑羊子道长远来,快请坐。”
骑羊子见厅上众人都是高手,暗自诧异,款款坐定。下首一方都还认得,分别为瓜州老侠龙篆、沙州三界寺俗家高手丁野鹤以及瓜州墨离军经略使高寒松,俱是瓜沙两地的名宿,上首有三把椅子,却只坐了两人,竟皆不识。
灵丘道:“道长当是疑惑,且听老僧引荐贵客。”说完指着上首第一位中年人,道:“这位是左卫大将军裴定侯大人。”
骑羊子暗想:“他不是护送和亲队北上吗,如何在这里?”拱手道了声“久仰”,那裴定侯形貌举止,不怒自威,只微微颔首。
灵丘又指着第二位宽袍儒巾、三绺长须的中年人,道:“这位是本州刺史李大人。”
骑羊子暗暗心惊:“灵丘来信说有大事相商,如今连刺史都到了,看来绝非小事。”
灵丘道:“瓜州今番出了大事,是以老僧急邀几位大贤出手相助,与诸位的信件中不便明言,诸位肯前来助阵,老僧感佩之至。”说着便对下首诸人合十为礼。
“大师,我等免了寒暄,不妨首言其事。”声如洪钟,说话的正是裴定侯,显是内功极为精深。
灵丘道:“甚是甚是。诸位想必听过朝廷派静安公主去回纥和亲之事,本是功德一桩,但和亲队居然在瓜州被劫了。”
众人俱感惊诧,心想这护送之人是裴定侯,有什么人敢劫掠?但当着裴定侯的面,谁也不好宣之于口。这裴定侯出身关中武林世家,是“铁琶仙掌”裴老先生的次子,这位裴老先生海内独步,鲜有抗手,作为他的子弟,自非泛泛。
这时裴定侯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微有愠色,只听他说道:“老夫不才,忝居此位,本次与回纥和亲,规模不小,本应取道雁门关,但恐安史余孽玄阴教作祟,便一路西来,欲从瓜州转道北去,经晋昌玉门关出塞,没想到还是遭了难。”说罢短叹一声,眼神中流动着萧索之意。
骑羊子道:“我听闻仪仗足有千人队,除非出动官军,否则谁有那么大能耐?”
裴定侯道:“若是明火执仗,自是不怕。但贼寇竟事先在和亲队中安排了细作,将我们引入了黑风口。”
众人一听,全身都不禁打了个哆嗦。须知黑风口,素来是风灾鬼难之地,风沙起时,能碎斗大巨石,能摧坚实壁垒,遇人马辎重,如飘片叶。更要命的是,这风极阴,虽在盛夏,仍栗冽砭骨,一旦伤人脏腑,甚难治愈。
瓜州老侠龙篆愤然道:“是什么人敢这样大胆?”
邻座一位瘦高汉子提醒道:“龙老侠,在河西能干这件事的人,不作第二人想。”说话的是沙州三界寺的俗家高手丁野鹤,余人俱皆醒悟。
龙篆脸色突变,喃喃道:“关西金骆驼,关东鹊无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