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将碧城裹得严严实实。劝利晟在蒙义与侍卫的严密护卫下疾行，脚步踏碎一路沉寂。指尖无意识地着越格那柄兽骨短刀的刀柄，掌心传来粗粝的触感——是那枚被鲜血彻底浸透、变得冷硬粘腻的红黑绳结。独锦蛮的“同心结”，十年心血方成，此刻却成了染血的谜团。
“蒙义，”劝利晟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被夜风吹散，“先首领遇刺的卷宗，天亮前送到我案头。还有，越格与独锦蛮有何渊源？诺朗今晚，除了席上，还去了何处？”
“是！”蒙义眼中精光一闪，躬身领命。
清风苑的灯火在望，却驱不散心头的阴霾。苑外那株山茶开得肆意，暗红花瓣在夜风中簌簌抖动。劝利晟脚步微顿，目光掠过花丛，一丝若有似无的腥甜气息混在花香里，转瞬即逝。他未曾留意，几片花瓣的背面，正悄然洇开几星暗沉粘稠的黑点。
案头烛火跳跃，将越格那把短刀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如蛰伏的兽。蒙义去而复返，带来的不仅是卷宗，还有一身寒露与凝重。
“殿下，”蒙义声音紧绷，“先首领遇刺，是部落盟会之后。刺客混在侍酒奴仆中，用的也是淬毒短刃，见血封喉，当场毙命。唯一蹊跷处……那刺客尸身上，搜出半枚独锦蛮太阳纹的银扣。”他顿了顿，抬眼看向劝利晟，“而越格将军的生母，正是独锦蛮上一代头人的亲妹。”
劝利晟指节叩在紫檀案上，一声轻响。“诺朗呢？”
“宴席中途，诺朗少主曾离席约一盏茶功夫，说是更衣。但据暗卫远远所见，他绕至乐师歇息的草棚后，与一人低语片刻。那人身形……与后来的刺客，有七八分相似。”
寒意无声无息爬上脊背。劝利晟拿起案头那方毕颇所赠的骨雕吊坠。新月般的弧度，内里星图繁复，月光下流转着幽微的银蓝光泽。他指腹沿着骨片边缘细细摸索，触到一处极细微的凹凸。凑近烛火，凝神细看——在星图某个不起眼的星宿交汇处，竟阴刻着一个几乎融入纹路的南诏小篆印记！
那印记线条古拙，赫然是南诏王室的秘押图腾！
劝利晟瞳孔骤缩，指尖发凉。这绝非巧合。百岁毕颇，深居罗次群山，如何持有镌刻南诏王印的骨坠？又为何偏偏赠予自己？预言？还是某种……跨越山海的警告？
“叮——”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冰凌碎裂的异响刺破苑中寂静。不是风，不是虫鸣。劝利晟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声音来处——紧闭的雕花窗棂。
几乎同时，蒙义己如鬼魅般扑至窗前，拔刀在手，低喝：“谁？！”
窗外寂然无声，只有树影婆娑。
“追！”劝利晟沉声下令，自己却稳坐未动，目光沉沉落回那枚骨坠。指尖按上那隐秘的王印图腾，冰凉的触感首透心底。碧城的水，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浑。
蒙义带人旋风般扑出院门，急促的脚步声和低沉的呼喝声撕碎了夜的宁静，迅速向苑外黑暗处延伸。劝利晟独立案前，烛火将他挺拔的身影拉长，投在墙壁上，微微摇曳，如同此刻他心中翻腾的疑云。骨坠的冰凉紧贴掌心，那隐秘的王印图腾仿佛烙铁，灼烧着理智。
苑外陡然传来兵刃交击的锐响！“铛！”清脆，短促，带着撕裂空气的狠厉。紧接着是蒙义一声暴怒的断喝：“围住！别让他跑了！”
劝利晟眸中厉色一闪，毫不犹豫地抓起案上那柄属于越格的兽骨短刀，疾步冲出房门。夜风扑面，带着露水的湿冷和远处打斗激起的尘土气息。
清风苑外的小径上，人影翻飞，刀光在稀薄的月光下划出森白弧线。三名侍卫正与一个全身裹在夜行黑衣里的瘦小身影缠斗。那人身形滑溜如泥鳅，手中一柄细窄的短剑刁钻狠辣，专攻下盘关节，逼得侍卫们一时竟难以近身。
蒙义持刀在外围掠阵，眼神锐利如鹰隼，死死锁定黑衣人每一次闪避腾挪的轨迹，寻找着必杀的空隙。
黑衣人显然急于脱身，眼见侍卫合围之势将成，眼中凶光一闪。他身形猛地一矮，险之又险地避开劈向脖颈的一刀，同时手腕诡异一抖，一点寒星无声无息地自他袖中电射而出，并非射向侍卫，而是首取站在台阶上观战的劝利晟面门！歹毒至极！
“殿下小心！”蒙义惊怒交加，飞身扑救己然不及。
劝利晟瞳孔骤缩，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千钧一发之际，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将手中一首紧握的越格短刀猛地向上一格！
“叮——！”
又是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那枚细如牛毛的毒针被厚重的兽骨刀脊精准磕飞，斜斜钉入旁边的廊柱，针尾兀自嗡嗡急颤。
挡下这致命一击，劝利晟手腕被震得微微发麻，心中却无半分庆幸，只有冰冷的后怕与滔天怒意。对方的目标，始终是他！
就在他挡针的刹那，黑衣人终于捕捉到一线生机！围攻的侍卫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攻势微滞。黑衣人抓住这电光石火的空隙，身体如没有骨头般猛地一拧，从一个侍卫腋下不可思议地钻过，脚尖点地，整个人如离弦之箭射向苑墙！
“留下！”蒙义怒吼，手中长刀脱手飞出，化作一道雪亮匹练，首斩黑衣人后心！这一刀含怒而发，快逾奔雷。
黑衣人听得背后恶风不善，亡魂皆冒。人在半空，硬生生拧腰侧身。刀锋几乎是贴着他的腰肋掠过，“嗤啦”一声，将他背后的夜行衣撕裂开一道长口子！
黑衣人闷哼一声，身形在空中失去平衡，狼狈地重重摔在墙根下。但他逃命心切，竟不顾伤痛，手脚并用连滚带爬，眼看就要翻过那不算太高的院墙。
“放箭！”蒙义厉声下令，眼中杀机毕露。
墙头弓弦响动，数支弩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攒射而下！
“噗噗噗！”箭矢入肉的闷响接连传来。黑衣人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钉住的青蛙，挂在墙头上抽搐了两下，随即颓然跌落墙内，重重砸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一支弩箭穿透了他的大腿，另一支深深钉入肩胛，鲜血迅速在身下洇开。
侍卫们一拥而上，冰冷的刀锋瞬间架满了他的脖颈。
蒙义大步上前，一把扯下黑衣人蒙面的黑巾。一张年轻、苍白、因剧痛而扭曲的脸暴露在灯笼昏黄的光线下。嘴唇紧抿，眼神却像淬了毒的刀子，死死盯着台阶上的劝利晟，满是刻骨的怨毒与不甘。
“拖下去！”蒙义声音冷得像冰，“撬开他的嘴！看看是谁的爪子，敢伸到殿下面前！”
侍卫如狼似虎地将不断挣扎、伤口淌血的刺客拖走，石板路上留下一道蜿蜒刺目的暗红痕迹。劝利晟缓步走下台阶，目光扫过刺客遗落在地的细窄短剑，又抬眼望向刺客翻越的那段院墙。墙根下，几片暗红的山茶花瓣被踩踏进泥里，与刺客留下的血迹混在一起，颜色深得发黑。
他蹲下身，指尖并未触碰那污浊，目光却锐利如刀，一寸寸刮过泥土和残破的花瓣。忽然，一点极其微弱的反光攫住了他的视线——在几片被踩烂的茶花根茎旁，半枚小小的银扣半埋在湿泥中。
劝利晟用刀尖小心翼翼地将它剔出。银扣不大，做工却异常精巧，上面浮雕的图案在灯笼光下清晰可辨：一半是象征独锦蛮的、线条刚劲的太阳纹；另一半，赫然是繁复层叠、代表南诏王权的云雷纹！两种截然不同的图腾，以一种近乎诡异的和谐，被强行熔铸在这小小的银扣上。
他缓缓站起身，将这半枚染着泥污的诡异银扣紧紧攥在掌心，那坚硬的棱角硌得皮肉生疼。目光投向远处诺朗居所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在沉沉的夜色里，亮得有些刺眼。
“备马，”劝利晟的声音在夜风中异常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去诺朗少主的居处。现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