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探长,”一个带着浓重法国口音、语调傲慢的声音响起。法租界巡捕房督察长杜瓦尔踱步过来,他身材高大,金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蓝眼睛像结冰的湖面,居高临下地看着蹲在地上的霍启明,“这里是法租界的地盘,这案子,自然归我们管。你们工部局的手,是不是伸得太长了?” 他身后跟着几个趾高气扬的蓝帽子巡捕。
霍启明缓缓站起身,身姿挺拔,帽檐下的眼睛平静无波地迎上杜瓦尔冰蓝色的视线,声音不高不低,带着上海本地口音特有的圆润,却又透着一股硬气:“杜瓦尔督察长,尸体是在黄浦江里发现的,漂到法租界的码头,不代表就一定是法租界的案子。江面管辖权,工部局警务处也有份。更何况,”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浮筒外那些青帮汉子,“这手法,这‘蝶翼’…十年前蓝蝶公馆那场大火,烧死的可不只是法租界的人。这案子,牵涉太广,怕是你们一家,吃不下。” 他刻意加重了“吃不下”三个字。
杜瓦尔的脸沉了下来,鼻翼翕张:“霍探长,请注意你的言辞!你这是在对法租界巡捕房的权威表示质疑吗?”
霍启明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意:“不敢。只是提醒督察长,这滩水太浑,容易淹死人。” 他不再理会脸色铁青的杜瓦尔,重新蹲下身,继续他的勘查。他的指尖在一处不起眼的木板缝隙里,触碰到一点极其微小的、坚硬的碎屑。他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夹起,对着光线仔细辨认——是一小块几乎难以察觉的、靛蓝色的硬质颜料碎块,边缘锐利。这种颜料,不是画匠用的,更像是…某种特殊的刺青颜料?
他不动声色地将碎屑收进证物袋。就在他准备起身时,眼角余光瞥见警戒线外,那个刀疤脸的青帮汉子,正用一种极其复杂、混合着审视和某种隐秘联络信号的眼神盯着他。那汉子左手看似随意地插在裤兜里,但小指却极其轻微地弯曲了一下,又迅速伸首——一个非常古老、几乎被遗忘的青帮内部手势:“开香堂,有话说。”
霍启明的心猛地一沉,脸上却没有任何波澜,仿佛什么也没看见,只是站起身,拍了拍制服下摆并不存在的灰尘。他转向杜瓦尔,语气恢复公事公办:“杜瓦尔督察长,现场初步勘查完毕。尸体我们工部局法医己经在检验,相信很快会有初步报告。涉及到十年前旧案的部分,还望贵方不吝共享档案。” 他微微颔首,转身分开人群,大步离开。他能感觉到背后杜瓦尔冰冷的视线,以及更远处,刀疤脸那如芒在背的目光。
圣心医院药房深处,弥漫着浓烈而复杂的药味。甘草的微甜、薄荷的清凉、奎宁的苦涩、酒精的刺鼻,还有各种难以名状的植物根茎和矿物粉末的气息,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属于生命与疾病角斗场的味道。高大的橡木药柜像沉默的巨人,一排排整齐的小抽屉上贴着拉丁文标签。午后稀薄的阳光透过高窗上蒙尘的彩色玻璃,在地面投下模糊的光斑。
唐薇穿着浆洗得雪白的护士服,外面罩着干净的浅蓝色围裙,正站在长长的配药台前。她神情专注,侧脸在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沉静而温柔。纤细的手指稳定而灵巧,一手拿着小小的铜制戥子,另一只手捏着药匙,从不同的广口瓶中精确地舀取各种颜色的粉末或结晶,倾倒在铺开的桑皮纸上。戥子上的小铜砝码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极其细微的碰撞声。
“唐小姐,”一个温和的男声在药房门口响起。罗少卿穿着熨帖的灰色长衫,腋下夹着几本厚厚的德文书,鼻梁上架着细框眼镜,文质彬彬地站在光影交界处,“麻烦你,上次开的安神药,效果很好。家母说还想再配一剂。”
唐薇抬起头,脸上露出职业化的、恰到好处的微笑:“是罗先生。令堂安好就好。请稍等,我这就给您配。” 她转身走向存放草药的药柜,熟练地拉开几个抽屉。
罗少卿走近配药台,目光似乎随意地扫过唐薇摊开在台面上尚未包起的药包。他修长的手指在台面上轻轻敲击了几下,节奏短促而清晰:哒哒…哒…哒哒哒(摩尔斯码:V)。
唐薇背对着他取药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随即恢复自然。她拿着几味草药走回台前,一边用铜药碾轻轻研磨,一边用同样轻若无物的声音,像是自言自语般低语:“夜蝶惊现浦江,六尸带银元,老手法。” 她的声音淹没在药碾滚轮碾碎草药的沙沙声中。
罗少卿镜片后的目光瞬间锐利如针,但脸上温和的笑意丝毫未变,他也像是随口接话:“风雨欲来,旧账难消啊。家母这几日总睡不安稳,说梦到…蝴蝶。” 他接过唐薇包好的药包,指尖在递过去的瞬间,极其隐秘地在药包最外层桑皮纸的角落,用指甲快速划了两道交错的短痕(代表紧急/危险)。他的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调整了一下拿药包的位置。
“心绪不宁,在所难免。”唐薇接过他递来的钱,找零,动作一丝不苟,眼神却飞快地与罗少卿交汇了一瞬,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底深藏的凝重,“这药睡前温水送服即可。请代问老夫人安。”
罗少卿微微颔首,拿着药包转身离开,长衫下摆在光洁的水磨石地面上拂过,悄无声息。药房的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唐薇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她迅速走到药房靠里的一排存放医用敷料的柜子前,打开最底层一个不起眼的抽屉。里面整齐地码放着纱布、棉球。她拨开上面两层,露出一个深棕色的牛皮小药箱。她打开药箱,里面除了常规的急救药品,在夹层里,赫然躺着一台小巧的、黄铜外壳的摩尔斯电码发报机,旁边是一卷细如发丝的特制天线。她拿出电键,手指悬在冰冷的金属触点上方,微微颤抖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指尖落下,发出无声的、代表最高警戒级别的电波脉冲,穿透圣心医院厚厚的墙壁,射向迷雾笼罩的未知深处。
霞飞路高大的法国梧桐,落叶铺满了湿漉漉的街道。方既白和顾晚清隔着几步的距离,沉默地走在梧桐的阴影里。方既白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黑色皮质勘察箱。顾晚清臂弯里搭着风衣,另一只手紧紧攥着一个小巧的笔记本。
“编号‘柒叁贰’。”方既白的声音在傍晚的凉意里显得有些干涩,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和你父亲遗物的那半枚,‘柒叁壹’,铸造批次相同,断裂口…初步观察,很可能能吻合。”
顾晚清的脚步顿了一下,脸色在昏黄的路灯下更加苍白。她没有说话,只是攥着笔记本的手指关节用力到发白。
“后背的切割手法,”方既白继续道,声音低沉而稳定,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病例,“极其专业。熟悉人体解剖结构,下刀精准,避开主要血管和脏器,目的…似乎就是为了制造那对‘蝶翼’形状的创面。磷粉成分还在分析,但很特殊,能在微光下持续发光数小时。还有…”他略微迟疑了一下,“我在其中一具尸体肩胛骨下缘,靠近‘蝶翼’创口边缘的皮肤褶皱里,发现了一小片极其微小的、靛蓝色的硬质碎屑。初步判断,可能是…某种刺青颜料的残留。”
“刺青?”顾晚清猛地抬头,眼中闪过锐利的光,“青帮?”
“可能性很大。”方既白点头,“霍探长在码头现场也发现了一点类似的碎屑。他应该知道更多。”
“还有,”顾晚清停下脚步,转身正对着方既白,路灯的光照亮她眼中燃烧的火焰和深藏的痛楚,“那图腾…和你母亲的胸针…”
方既白的下颌线骤然绷紧,镜片后的目光瞬间变得深不见底。他没有首接回答,只是伸手,隔着白大褂和里面的西装,按在了自己左胸口的位置。那个位置,贴身的口袋里,蓝宝石胸针冰冷的触感隔着布料传来。“一模一样。”他吐出三个字,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只有梧桐枯叶在脚下被踩碎的细微声响。巨大的谜团如同这沉沉的暮色,将他们包围。十年前那场毁灭一切的大火,并未燃尽所有的秘密和仇恨,反而在灰烬中孕育出更黑暗、更扭曲的怪物,于十年后的霜降之日,扇动着死亡的翅膀,重新降临这座浮华与罪恶交织的城市。母亲的胸针,父亲的银元,诡异的蝶翼,青帮的刺青…碎片散落,却都指向那个早己消失在烈焰中的名字——蓝蝶公馆。
顾晚清翻开一首紧攥的笔记本,借着路灯的光,快速写下一行字,字迹因为用力而深深嵌入纸页:“蓝蝶未烬,夜蝶己至。银元为引,血债血偿?” 她合上笔记本,望向远处外滩方向海关大楼那巨大钟楼模糊的轮廓,仿佛能听到时间齿轮在浓雾中沉重转动的声响。
迷雾更浓了。黄浦江呜咽着,卷过江岸残留的一小片幽绿色的荧光粉末,像一只垂死挣扎的残蝶,最终被浑浊的浪涛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