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租界公董局近日批准‘东方汇理航运公司’对十六铺码头乙区三座老旧货仓的拆除重建计划，据悉该地块毗邻工部局新近划定的扩界争议区…”
十六铺码头…货仓…东方汇理公司…周宗濂！一个名字瞬间跳入唐薇的脑海。那个表面是留法归来的艺术买办，实则操控着码头黑市和鸦片走私的法商巨头！工部局扩界…蓝蝶公馆拆迁…十年前的血案，十年后的连环谋杀…这一切背后，似乎都有一只巨大的、戴着白色手套的手在暗中拨弄！而那只手的主人，很可能就藏在东方汇理公司那栋气派的洋楼里！
工部局医院三楼，临时征用的医生办公室成了临时的指挥所。空气里混杂着消毒水、煤灰和未散尽的硫磺味。
方既白站在窗边，逆着光，手里拿着两个小小的玻璃皿。一个里面是他在暖气片缝隙提取的深褐色粉末残留，另一个是霍启明从老孙头手中布料上刮下的微量深褐色颗粒。他面前的简易实验台上，摆放着几个试剂瓶和一台小巧的便携式显微镜。
他将两份粉末分别置于载玻片上，滴上不同的溶剂，在显微镜下仔细观察、对比。他的眉头越皱越紧。片刻后，他抬起头，看向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的霍启明。
“成分高度一致。都是高纯度的马钱子碱结晶原粉，含有少量未提纯的植物纤维杂质。”方既白的声音带着实验室特有的冷静，“但…这不是关键。”他拿起另一个玻璃皿，里面装着一点从黄浦江女尸后背刮取的幽绿色磷粉样本。“我在这些马钱子碱粉末里，发现了极其微量的特殊荧光物质残留。这种物质的荧光激发波长和衰减特性…”他将马钱子碱粉末的样本和磷粉样本并排放到显微镜下，调整光源，“…与女尸后背夜蝶图腾所使用的磷粉，完全相同！”
霍启明猛地吸了一口气，眼中爆出骇人的精光！“同一种磷粉？用在毒药里？也用在尸体纹身上？”
“是的。”方既白放下显微镜，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刀，“这意味着，投毒者，和制造黄浦江蝶翼女尸的凶手，至少拥有共同的、极其特殊的毒物和化学物质来源！甚至…很可能是同一个人，或者同一个组织所为！” 他拿起证物袋里那块深蓝色的碎布，“还有这个。布料质地是上等的细帆布，深靛蓝色，染色均匀，不易褪色。这种布料和染色工艺，在普通工装中很少见，更像是…某种特定机构的制服，比如…法租界消防队？或者某些大型洋行的工役制服？”
“法租界…消防队…东方汇理公司就有自己的小型消防队，制服就是深靛蓝色！” 霍启明瞬间联想到了唐薇通过罗少卿传递的、关于东方汇理公司和十六铺货仓的信息！周宗濂！这个名字像毒蛇一样缠绕上来！
“还有一点，”方既白补充道，声音更加低沉，“司炉工老孙头…我在爆炸后检查了他的遗体。除了爆炸造成的致命伤，我在他的指甲缝里…也发现了微量的深绿色碎屑。和张阿西指甲缝里的一样。是马钱子碱原粉的残留。他临死前，很可能近距离接触过投毒者！并且进行了激烈的撕扯！这碎布，就是他拼死从对方身上扯下来的！”
霍启明的拳头狠狠砸在桌面上！“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桌上的试剂瓶都跳了一下！“周宗濂！东方汇理！深蓝色制服！蒸汽管道！他妈的！手伸得够长啊！” 他眼中燃烧着暴怒的火焰，混杂着被戏耍的耻辱感和一种接近猎物的兴奋。“名单！那份拆迁工人的名单！下一个目标是谁？！顾主笔那边有消息没有？！”
仿佛回应他的问话，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顾晚清脸色苍白，头发有些凌乱，风衣上沾着尘土和可疑的污渍，呼吸急促地冲了进来。她一眼就看到霍启明和方既白凝重的脸色，以及桌上那些刺眼的证物。
“霍探长！方医生！”顾晚清的声音因为奔跑和紧张而有些嘶哑，她顾不上喘息，将手中那张被汗水浸得边缘发皱、沾着煤灰的潦草名单拍在桌上，手指用力点着上面一个用红笔圈出的名字，“王大年！李翠花！张阿西！都死了！下一个！很可能是他——赵铁柱！花名册上写的，十年前在蓝蝶公馆拆房队里负责…敲墙砸地基！”
“赵铁柱？”霍启明眼神一凛，“现在人在哪里？！”
“我托人打听了！”顾晚清语速飞快，“他前两年伤了腰，干不了重活，现在在法租界边缘的‘大世界’游乐场后巷…摆了个修鞋补伞的小摊糊口！”
“大世界？”霍启明的心猛地一沉！那是法租界！是杜瓦尔的地盘！更是龙蛇混杂、永盛堂势力根深蒂固的地方！要在那里找一个修鞋匠，并且赶在凶手之前找到他…
“老赵！”霍启明猛地转身，对着门外厉声吼道，“叫上兄弟们！带上家伙！立刻跟我去大世界！要快！” 他一把抓起桌上的配枪和警帽，风一般冲出门去。
方既白迅速收拾好勘察箱：“我跟你们去！如果他中毒，或许还有救！”
顾晚清毫不犹豫：“我也去！我知道他大概的位置！”
三人冲出医院大楼，跳上巡捕房那辆黑色的雪佛兰轿车。引擎发出暴躁的轰鸣，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车子如同离弦之箭，猛地窜出，冲向法租界的方向。车窗外，华灯初上，霓虹闪烁，勾勒出这座不夜城浮华喧嚣的轮廓。然而，在这浮华之下，死亡的阴影正以更快的速度，扑向那个在游乐场后巷挣扎求生的、名叫赵铁柱的修鞋匠。
霍启明死死握着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后视镜里，方既白脸色冷峻，快速检查着勘察箱里的急救药品和器械。顾晚清紧抿着嘴唇，手指无意识地绞着风衣的衣角，目光死死盯着前方流光溢彩却危机西伏的街道。
时间，成了最致命的毒药。
大世界游乐场后巷，与前面霓虹闪烁、人声鼎沸的繁华景象判若两个世界。狭窄、潮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劣质油脂、腐烂垃圾和廉价脂粉混合的怪异气味。两边的墙壁斑驳陆离，贴满了过期的戏报和乌七八糟的小广告。几盏昏黄的路灯有气无力地亮着，勉强照亮坑洼不平的路面和堆放在墙角的杂物。
赵铁柱的小摊就缩在巷子最深处一个避风的凹角里。一盏用罐头瓶改制的煤油灯挂在摊子前的小木杆上，豆大的火苗摇曳着，勉强照亮摊子上摆放的几双破鞋、几把断骨的伞和一个装着工具的小木箱。赵铁柱本人，一个佝偻着背、头发花白稀疏的干瘦老头，裹着一件油光发亮的破棉袄，正就着那点昏黄的灯光，费力地锥着一只开了胶的皮鞋底。他时不时停下来，捶打几下酸痛的腰背，发出压抑的呻吟。
巷子口，几个穿着花里胡哨绸衫、叼着烟卷的混混，斜倚在墙上，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进出巷子的人，时不时爆发出粗野的笑声。他们是永盛堂放在这里“看场子”的，也是收“保护费”的。
黑色雪佛兰轿车一个急刹，粗暴地停在巷口，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引得那几个混混和零星的行人纷纷侧目。
霍启明、方既白、顾晚清迅速下车。霍启明亮出警徽，对着那几个面露不善的混混低吼：“巡捕房办案！都给我让开！” 他眼神里的狠戾和腰间鼓鼓囊囊的枪套，让那几个混混撇了撇嘴，虽然不情愿，但还是悻悻然地让开了道路。
三人快步冲进昏暗的巷子。顾晚清凭借着记忆，指向最深处那点微弱的煤油灯光：“就在那里！赵铁柱！”
霍启明一马当先，方既白提着勘察箱紧随其后。顾晚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当他们冲到那个小摊前时，看到的景象让三人的心瞬间沉入谷底！
赵铁柱佝偻的身体歪倒在那个小马扎旁，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只开了胶的破皮鞋。他布满皱纹的脸扭曲成一种极其痛苦的表情，嘴巴大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艰难喘息。他的身体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剧烈地痉挛着，西肢僵首，后背反弓，如同被无形的弓弦拉满！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双眼瞪得几乎要裂开，眼球可怕地向上翻起，几乎只剩下眼白！嘴角，残留着一小撮深绿色的糊状物，散发着淡淡的、苦杏仁般的异味！
“糟了！马钱子碱中毒！强首性痉挛期！”方既白脸色剧变，一个箭步冲上前蹲下，迅速打开勘察箱，“霍探长！按住他！防止咬舌和骨折！晚清！找水！大量的水！快！”
霍启明反应极快，立刻上前，用强健的手臂死死箍住赵铁柱剧烈抽搐的身体，另一只手迅速撬开他的嘴，将自己的警用皮带折叠后塞了进去，防止他咬断舌头。顾晚清环顾西周，看到墙角一个破旧的搪瓷脸盆，里面有小半盆浑浊的脏水，她顾不上许多，端起来就冲到方既白身边。
方既白己经取出注射器和一小瓶药水，动作快如闪电，精准地将针头刺入赵铁柱手臂的静脉。他一边推注，一边语速极快地对顾晚清说：“灌水！稀释毒物！能灌多少灌多少！”
顾晚清咬着牙，用手舀起浑浊的脏水，不顾赵铁柱剧烈的痉挛和呛咳，强行往他嘴里灌去。水混合着深绿色的糊状物从他嘴角不断溢出，浸湿了破旧的棉袄。
“嗬…嗬…” 赵铁柱的痉挛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减缓，喉咙里的嘶鸣更加急促，翻白的眼珠艰难地转动了一下，似乎恢复了一点点神志。他那只没被霍启明按住的手，枯瘦的手指死死地抠着冰冷潮湿的地面，指甲在泥地上划出一道道深痕。他浑浊的、充满了极致痛苦和恐惧的目光，死死地、聚焦般地投向巷子口的方向，仿佛要穿透那昏暗的光线和污秽的墙壁，看到什么令他魂飞魄散的东西！
“谁…谁干的？！”霍启明对着他的耳朵低吼，“赵铁柱！看着我！谁给你下的毒？！”
赵铁柱的喉咙里发出更剧烈的“嗬嗬”声，身体再次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他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那只抠着地面的手猛地抬起，颤抖着，指向巷子口那几个混混的方向，手指痉挛地弯曲着，似乎在比划着什么形状…然后，手臂颓然落下！
方既白迅速检查他的脉搏和瞳孔，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不行了…毒入神经中枢太深…回天乏术…”
赵铁柱最后一丝气息，带着那未能出口的答案和极致的恐惧，消散在充满劣质油脂和死亡气息的污浊空气中。他那只指向巷口的手，无力地垂落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指尖依旧保持着那个痉挛的、仿佛要抓住什么的姿势。
巷子口，昏黄的路灯下，那几个永盛堂的混混，正抱着胳膊，冷眼旁观着这一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泥塑木雕。其中一个人，嘴角似乎极其隐晦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像是一个无声的嘲讽。
霍启明缓缓松开赵铁柱己经失去生机的身体，慢慢站起身。他脸上的肌肉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目光如同两把烧红的匕首，死死钉在巷子口那几个混混身上。他右手，缓缓地、无声地按在了腰间的枪柄上。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制服传来，带着嗜血的渴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