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铺的风箱"呼啦呼啦"响了三年,韩信掌中的老茧又厚了几分。他抡锤的力道依旧稳当,只是不再像战场上那样带着杀伐之气。开春时节,小雀儿己经长到齐他肩膀高,天天蹲在铁砧旁,看火星子溅在青石板上,开出一朵朵转瞬即逝的金花。
这天晌午,日头毒得像火炭。韩信刚把打好的犁铧浸进冷水,村头突然传来狗吠声。抬头望去,一队玄衣人牵着高头大马停在老槐树下,为首的中年人腰间玉佩雕着祥云纹——那是宫里侍卫的标记。
"可是韩..."中年人话没说完,韩信己经抄起扫帚扫铁屑:"认错人了,我这儿只打农具。"小雀儿攥着半块红薯从柴火堆后探出头,却被眼尖的侍卫瞥见:"小娘子,你韩叔叔当年在未央宫..."
"闭嘴!"韩信的锤子重重砸在铁砧上,火星迸得三尺高。中年人愣了愣,从袖中掏出封信笺:"陛下染了风寒,念叨着要见您。这是他亲手写的药方,说您一看便知..."
羊皮纸上歪歪扭扭画着几味草药,唯独缺了当归。韩信的手指抚过纸面,想起幼帝登基那日,自己握着他的小手写下"天下太平"西个字。药香混着铁锈味在鼻腔里打转,他突然笑出声:"回去告诉陛下,当归...当归早烂在灞桥的泥里了。"
入夜后,暴雨倾盆而下。韩信蜷缩在漏雨的草棚下修补屋顶,忽听院外传来异响。三支弩箭擦着屋檐钉进土墙,箭尾绑着浸油的麻布。他刚翻身滚到马厩旁,就见十几个黑衣人翻墙而入,刀刃在闪电中泛着幽蓝——淬了毒。
乌骓马发出愤怒的嘶鸣。韩信抄起铁钳,滚烫的钳口夹断刺来的长剑。雨水混着血水在脚踝处漫流,他瞥见黑衣人首领腰间的青铜令牌,瞳孔猛地收缩——那是审食其当年的私兵标记!
"老东西不是早死了?"韩信的铁钳卡住对方咽喉。黑衣人狞笑一声,咬破口中毒囊:"审公...还有后手..."话音未落,远处传来官兵的呼喝声。韩信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望着满地尸体,突然想起薄姬临终前那句"这天下从来容不得真相"。
第二日清晨,县尉带着衙役闯进村。看着横七竖八的尸体,县尉的官靴在泥水里打滑:"好你个铁匠!居然窝藏反贼!"小雀儿突然冲出来,举着带血的红薯梗:"胡说!是他们要杀韩叔叔!"
混乱间,灌婴骑着马冲破雨幕而来。他甩下朝廷公文,溅了县尉一脸泥水:"睁大狗眼看看!这是陛下的特赦令!"公文末尾朱批潦草,却字字千钧:"若有人敢扰韩公安宁,斩立决!"
县尉灰溜溜地走了。灌婴望着满身血污的韩信,突然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硬得像石头的桂花糕。"小雀儿她娘...走了。"灌婴声音发闷,"临终前还念叨着,说没酿上桂花酒..."
韩信的手重重按在铁砧上,指节泛白。记忆里那个总爱偷塞红薯的妇人,如今也化作一抔黄土。小雀儿突然扑进他怀里,哭得浑身发抖:"韩叔叔,他们说我娘去了灞桥...我想去看看..."
灞桥的柳丝又绿了。韩信牵着小雀儿的手走过石桥,水面上漂着零星的落花。桥头的功德碑还在,只是"韩王讳信"西个字被青苔爬满。小雀儿把桂花糕掰成小块撒进河里,突然指着远处惊叫:"叔叔快看!"
薄雾中,一个背着竹篓的少女涉水而来。她赤着的双脚沾满泥浆,怀里却护着几个热腾腾的红薯。韩信的呼吸停滞在胸腔——那张脸,竟与当年桥头的小女孩有七分相似。
"官人,要吃红薯吗?"少女的声音怯生生的。小雀儿突然拽着韩信的衣袖:"叔叔,她的眼睛...和我娘好像!"韩信蹲下身,接过红薯的瞬间,少女腕间的银铃铛轻轻摇晃,声音清脆得像是灞河的流水。
归村的路上,小雀儿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韩信望着天边翻涌的乌云,怀中的红薯还带着余温。他知道,审食其的余孽不会善罢甘休,朝廷的暗流仍在涌动,可当小雀儿的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角,当红薯的甜香再次萦绕鼻尖,那些权谋争斗突然变得遥远如隔世。
入夜后,韩信在油灯下磨着新打的镰刀。小雀儿枕着他的膝盖睡着了,嘴角还沾着红薯碎屑。乌骓马在马厩里安静地嚼着干草,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他望向窗外的残月,忽然想起刘邦临终前那句话。
"这天下...以后要靠你..."
如今他终于明白,这天下从来不该靠某一个人。就像手中的农具,只有握在百姓手里,才能真正翻出沃土。铁锤落下,火星照亮墙壁上的旧箭,那支陈豨叛军的箭,此刻与镰刀锄头并列挂着,锈迹斑斑,却不再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