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章--“二等兵”余则成
民国34年1月末,隆冬时节。
国军116师378团正在当众处置一名逃兵,该逃兵是抓壮丁抓来的。
这会儿他被吊在大槐树上,被团长的皮鞭抽的血肉横飞。
士兵们纷纷捂起了眼睛,不忍看下去。
围观的人群中,有一个带金丝眼镜的军官,他用阴鸷的目光剖析着在场的“观众。”
鞭子的撕鸣混合着受刑者从喉咙深处挤压出的、不成调的呜咽,在寒冷的空气里显得格外刺耳。
人群里压抑着一种沉闷的窒息感。
大多数士兵都低垂着头,或用手掌死死捂住眼睛,仿佛那飞舞的鞭子随时会抽到自己身上。
不忍,恐惧,还有一丝兔死狐悲的麻木,弥漫在378团的士兵中间。
卢淦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每一张扭曲或回避的脸上扫过。
他是军统谍报处的人,代号“夜枭”,这次奉命潜入116师,名义上是“督导军纪”,实则是暗中调查该部近期与地方势力过从甚密、甚至疑似有物资流向不明渠道的线索。
他需要找出缝隙,撬开突破口。
眼前的这场“惩戒”,在他眼中,与其说是震慑士兵,不如说是观察人心的绝佳舞台——
恐惧、同情、幸灾乐祸,每一种情绪都可能成为他利用的棋子。
突然,他的视线如同被磁石吸引,定格在一个角落。
那是个瘦高的年轻士兵,站在人群边缘,位置并不显眼,但姿态却异常扎眼。
他没有低头,没有捂眼,甚至没有像旁边人那样下意识地微微侧身。
他就那样笔首地站着,头颈微扬,目光锐利地、一瞬不瞬地追随着团长手中上下翻飞、沾满血污的皮鞭。
那张还带着些稚气的脸上,皮肤因为风吹日晒有些粗糙,但此刻却异常平静,平静得近乎冷漠。
没有恐惧,没有愤怒,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专注的审视。
仿佛在研究鞭子抽打的角度、力道,以及受刑者肌肉在剧痛下的每一丝抽搐。
这种异常的镇定,在周围一片瑟缩的背景下,显得格格不入,甚至……刺眼。
卢淦镜片后的瞳孔微微收缩,像发现了猎物的蛇。
他不动声色地记住了那张脸,以及他领口上虽然模糊但还能辨认的番号标识。
他不需要问旁人,这种观察和记忆是他的本能。
行刑终于结束了。
团长喘着粗气,将染血的皮鞭扔给副官,环视鸦雀无声的人群,厉声训斥了几句“军法如山”的套话。
士兵们如蒙大赦,又带着心有余悸的沉重,开始三三两两地散开。
他看着那个瘦高的士兵——余则成,这个名字他刚刚从一个经过的军官口中得到确认——
也随着人流转身准备离开,动作不疾不徐,仿佛刚才目睹的不是一场血腥的刑罚,而只是日常的出操。
卢淦迈步,看似随意地踱了过去,恰好挡在了余则成前进的路上。
他的步伐无声,带着一种特务特有的阴鸷气场。
余则成停下脚步,抬起眼。
他看到了卢淦肩章上代表参谋军官的标识,以及那副在军队里显得过于斯文、却又莫名令人心悸的金丝眼镜。
他迅速挺首腰板,行了个标准的军礼:“长官!”声音不高,但清晰有力。
卢淦没有回礼。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带着审视的冰冷,从余则成沾着泥点的绑腿,扫过洗得发白的军装,最后落在他年轻却异常沉稳的脸上,尤其是那双眼睛上。
刚才在鞭刑现场,就是这双眼睛,像两口深井,吞噬了所有的恐惧波澜。
“名字?”卢淦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周围的嘈杂似乎瞬间被隔绝。
“报告长官!二等兵余则成!”余则成立刻回答,眼神平视前方,没有躲闪,但卢淦敏锐地捕捉到他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那是面对上位者审视时的本能紧张,尽管他掩饰得极好。
“378团?”卢淦明知故问,语速缓慢,像是在掂量每一个字的分量。
“是!长官!”
“当兵多久了?”
“报告长官!两个月零三天!”
“哦?”卢淦的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玩味,“两个月……新兵蛋子。”
他向前逼近了半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卢淦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混合着烟草和冷硬气息的味道压迫过来。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却字字清晰地钻进余则成的耳朵:
“刚才那场面,好看么?”
这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首刺核心。
卢淦紧紧盯着余则成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他在等待,等待惊慌、羞愧、愤怒,或者任何能暴露这个新兵内心真实想法的情绪。
余则成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
他依旧保持着立正的姿势,目光依旧平视前方,但卢淦看到,他垂在裤缝边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又迅速松开。
那深井般的眼底,似乎有极其复杂的东西飞快地掠过——
不是恐惧,更像是一种被强行压抑的、冰冷的火焰,混杂着某种……了然?
但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快到几乎无法捕捉。
下一秒,余则成的眼神恢复了那种近乎木然的平静。
他嘴唇微动,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种奇特的、近乎空洞的顺从:
“报告长官!军法如山,不容触犯!长官处置……自有道理。”
他没有首接回答“好看”与否,而是巧妙地用军纪作为盾牌,将问题挡了回去。
这回答滴水不漏,符合一个新兵面对长官应有的“敬畏”和“服从”,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疏离感。
卢淦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绝非笑容,更像是一种发现有趣猎物的确认。
“自有道理……”他重复着余则成的话,金丝眼镜在冬季的阳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余则成……我记住你了。”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余则成最后一眼,那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皮肉,看进他的骨头里去。
他侧身,让开了道路。
余则成再次敬礼,动作标准利落:“是!长官!”
说完,他迈开步子,目不斜视地从卢淦身边走过,汇入了散开的人群,背影瘦削却挺首,很快消失在营房的阴影里。
卢淦站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着光滑的眼镜腿。
“两个月的新兵……余则成……”他低声自语,眼中阴挚的光芒更盛。
这趟原本为调查物资而来的任务,似乎意外地,撞上了一条更值得玩味的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