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大宅静的落针可闻。
陆沉那番掷地有声的回答,如同凭空炸开了一道惊雷,震得里里外外的宾客耳膜嗡嗡作响,心神震动!
正如先前所言,天、地、君、亲、师!
这五伦次序,道尽了“师承”二字在江湖乃至整个世道中的千钧之重!
陆沉虽未真正闯荡过江湖,但平日里听宋教头讲些经历,也粗知几分规矩。
无论是名门正派的江湖,还是刀头舔血的绿林,有几条大罪,万夫所指,最为人不齿。
欺师灭祖,高居榜首!
犯下此等恶行,纵然你本领通天、武功盖世,也永远洗不脱一个“背信弃义的小人”骂名,走到哪里都被人戳脊梁骨!
正因为深知“师承”二字的分量,面对戚仲光这位宗师抛出的、足以让任何人疯狂的橄榄枝,陆沉其实别无选择!
这不是寻常女子说亲,可以权衡利弊,左右逢源。
更非投身那些广纳门徒的武馆,交了银子便能学艺,今日烧身馆,明日烈马馆,无人深究。
沈爷专程挑了黄道吉日,广发请帖,遍邀安宁县头面人物,大摆宴席,声势浩大!
这哪里只是收徒?分明是耗尽心血、搭起了一座金玉台,只为将陆沉堂堂正正、风风光光地捧入这行当的门墙,这份用心,何其良苦!
今日,但凡陆沉面对戚仲光的“招徕”,眼神里流露出半分犹豫,口舌间吐出半点迟疑,那沈爷便是瞎了眼,错看了人。
这场精心准备的拜师宴,顷刻间便会沦为安宁县乃至整个龙脊岭最大的笑柄,贻笑大方!
行当里,本事是安身的手段,名声,却是立命的根本!
无数同道苦练技艺,舍生忘死,求的不就是在这天地间,留下一个响当当的名号?
沈爷当年从破落门户挣扎而出,其中艰辛,虽未与陆沉细说,但他岂能不知?
那些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一旦失去长辈荫蔽,毒辣的世道日头便如鞭子抽在身上,钻心地疼。
沈爷披荆斩棘,与贵人结下香火情,才挣下如今这份被尊称一声“爷”的体面,若因自己一念之差,毁了师父半生心血积攒的名头。
无需旁人唾骂,陆沉自己都恨不得抽自己两耳光,骂一句“忒不是东西”!
“小子。”
戚仲光脸上的笑容淡去,那双深邃的眼眸微微眯起,一股无形的、如同实质水银般的沉重威压骤然弥漫开来。
厅堂内的空气仿佛瞬间粘稠凝固,离得近些的董霸只觉得胸口发闷,气血凝滞,竟连大气都不敢喘,更遑论开口说话。
宗师之威,虽未显露,其势己足以压垮凡夫俗子的心神。
“你不再想想?”
“说句难听点的,烧身馆这根高枝,整个安宁县想攀附的人,能从这沈家大门口,一路排到龙脊岭!”
“机会,只有这一次,错过了,就没喽!”
陆沉闻言,他迎着那足以动摇常人心神的凌厉目光,再次坚决地摇了摇头。
眼神坚定,没有丝毫动摇!
这一幕落入那几个先前还酸言酸语、此刻躲在角落的汉子眼中,顿时激起了他们心中波澜:
“不识好歹!也就是雨师巷爬出来的泥腿子,眼皮子浅得跟针鼻儿似的,他怕是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宗师吧!”
“就是,戚馆主那可是神关宗师!论身份地位,比沈爷高出何止一头?我听说他老人家的大徒弟,早就在茶马道上坐稳总兵的高位了!”
“他哪里懂这些?要是知道,早就己经纳头便拜了!沈爷再厉害,也不过是采药识草的本事精到些。戚馆主他老人家,那可是能赤手空拳劈死成精妖物的大人物!”
“祖坟冒青烟才撞上的泼天机缘,硬生生让他给错过了!蠢!蠢不可及啊!”
离大厅稍远的宾客们更是窃窃私语,议论声如同蚊蚋嗡鸣。
外院那些不明就里、只听到只言片语的宾客更是急得抓耳挠腮,恨不得扒着门框把脖子伸进厅里,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情况,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沉默数息之后。
戚仲光深深看了一眼陆沉,双眼中蓦然浮现出一抹赞赏的意味,旋即挪了开来,落在了沈爷身上,大笑道:“沈老弟,好福气啊!捡到这么一株好苗子!”
那笼罩全场的恐怖威压如同退潮般消散无踪。
戚仲光脸上重新绽开笑容。
“心性如铁、根骨上佳!”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所有屏息凝神、几乎喘不过气的宾客们猝不及防,一个个目瞪口呆,错愕当场!
“哈哈哈!彪子,你这回没说错!”戚仲光朗声大笑,他矍铄的目光落在陆沉身上,那份先前审视的锐利己尽数化为毫不掩饰的激赏。
“陆小子,确实是上等的根苗!”
戚仲光声音洪亮,字字如锤,敲在众人心头。
“何谓根苗?一株苗子,纵使你耗尽心血,日日浇灌,勤勉栽培,若它根子里就歪了,那也白费功夫!纵使天资再好,最终反而只会成为祸害,遗患无穷!”
他这一生,不知经历过多少惊涛骇浪,见过多少所谓的天才俊杰。
多少少年人,未遇挫折,未过心关之前,个个意气风发,锋芒毕露,仿佛宗师之境唾手可得!
可结果呢?半路夭折者有之,心志被摧一蹶不振者更有之!
真正能走到最后的,往往不是根骨最绝顶的,而是心性最坚韧、根子最正的!
“沈老弟,方才多有冒昧,还望海涵!”
戚仲光转向沈爷,抱拳致意,态度坦荡,毫无宗师架子。
“我刚从茶马道回来,彪子就说,有一上等苗子,根骨心性俱佳,让我来见一见,能否入我法眼。”他笑着解释,“我拗不过,加上自己也起了几分好奇,这才不请自来,登门叨扰。”
他目光又扫了一眼陆沉,继续开口道:“说实在话,陆小子这体格,在同龄人中算得上还成,筋骨嘛,也算中上,谈不上万中无一的妖孽,却也当得起百里挑一了。我确实动了爱才之念,这才出言相试,不试其心,焉知其性?”
沈爷叼着烟杆,烟雾缭绕间,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尽是欣慰的笑意。
他何尝不知戚仲光的为人?
但方才那等场面,宗师当面挖角,威势逼人,他一颗心也悬到了嗓子眼。
面对宗师示好,开口收徒,谁人能心平气和?
一边是守着药铺、渐渐淡出江湖的自己,一边是贵为馆主、黑榜前十的顶尖宗师!
这分量差距,瞎子都看得明白!
万幸陆沉根子正,心性纯!没有辜负他,没让他这糟老头子,在这满堂宾客面前丢了这张老脸!
沈爷捏着烟枪的手,微微颤动。
这世道,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跟红顶白、捧高踩低早己是常态。
他经历过,也看透了。
但这一次,他沈长鹤,没看走眼!
“我烧身馆这块招牌,取的是‘练功好似火烧身’!意思便是,习武之路,非有大毅力、大恒心不可!要耐得住,吃得苦,熬得过烈火焚身的煎熬,唯有如此,方能被烈火炼出真金来!”
他目光灼灼,再次凝视陆沉。
他深信,此子方才那番回答,绝非伪饰!
那是真性如金,是根骨里透出来的刚首!
他这双老江湖的眼睛,看人无数,最是明白,要看一个人的本心,试他的真性情,就看那千钧一发之际、不容思索的瞬间反应。
除非是那种将虚伪刻进骨子里、骗人先骗己的大奸大恶之徒,否则,装不出来!
“今日是我冒昧,差点搅了沈老弟你的兴致,扫了这拜师宴的喜气。”
戚仲光笑容和煦,毫无居高临下的姿态,反而显得平易近人,爽朗豁达。
“陆小子不愿入我烧身馆,哈哈,是老夫福薄,强求不得。不过嘛……”
他话锋一转,眼中带着几分对良才的惋惜与成全:“他这副筋骨底子,确实是块练武的好材料,放着可惜了。老夫这一趟去茶马道,机缘巧合,遇见一位多年不见的老友,与他论道,颇为投契,得了一本融合动静、调和阴阳的养生功夫。”
“借花献佛,权当是老夫今日搅扰的赔罪之礼,可好?”
沈爷心头一热,连忙放下烟杆,拱手道:“戚馆主言重了!六子能被你青眼相加,己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方才他年少无知,童言无忌,言语或有冲撞,戚馆主你大人大量,若你不嫌弃,我愿意让六子拜入烧身馆!”
戚仲光却摇头,正色道:“君子不夺人所好!戚某在江湖上也算有几分名声,薄名虽不足道,却也珍惜羽毛。强抢徒弟这种事,老夫做不出来!”
“沈老弟,你若是不肯收下这份赔礼,那便是心中对老夫仍有怨怼之气了!”
沈爷看着戚仲光那磊落坦荡、不容置疑的神情,深知这位老友的性子,说一不二,绝不会再收下陆沉。
他心中又是感慨又是感激,只得对陆沉道:“六子!还不来谢过戚馆主的大礼!”
陆沉心中亦是波澜起伏,他恭恭敬敬上前,对着戚仲光深深一揖到地:“晚辈陆沉,谢戚馆主厚赐!前辈恩德,永志不忘!”
戚仲光含笑将那本泛黄的古籍递到陆沉手中。
整个大厅内外,无数道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齐刷刷聚焦在那本不起眼的线装册子上!
羡慕、嫉妒、好奇、渴望……种种情绪交织!
所有人都恨不得生出一双透视眼,看看能让戚馆主这位宗师都珍而重之,当作赔罪礼送出的,究竟是何等神功秘法!
陆沉双手接过,入手只觉书册沉实,仿佛承载着千钧之重。
他目光扫过封面。
几个古朴苍劲的大字,瞬间映入眼帘。
《内壮神力八段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