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副省长那通充满了信任和期许的电话，如同一道划破岚县沉闷政治夜空的惊雷。
这道惊雷的威力，远不止于声音的洪亮，更在于它所携带的无与伦比的能量，瞬间改变了整个岚县的政治气压。
它不仅为陈谦那看似“石破天惊”的城乡一体化改革计划，赋予了来自省级层面的最高级别的“合法性”和“权威性”。
它更像是一面无形的“照妖镜”，将岚县官场之上那一张张平日里或威严、或谦和、或冷漠的面孔，都照出了其最真实也最投机的底色。
消息的扩散速度，比野火燎原还要快。
仅仅一个上午，几乎所有县委县政府的头头脑脑们都知道了：省委不但要支持陈谦的改革，还要举全省之力，将整个岚县申请为“国家级城乡融合发展试验区”。
这是一个什么概念？
这意味着岚县将从一个无人问津的国家级贫困县，一步登天，成为聚光灯下万众瞩目的政治高地。
而陈谦，这位改革的总设计师，无疑将成为这片高地上最耀眼的旗帜。
于是，一幕幕充满了戏剧性的“变脸”大戏，在县委大楼的各个办公室里争相上演。
那些曾经躲着陈谦，生怕被他这个“改革疯子”的锐气所伤，甚至在背后冷嘲热讽、设置障碍的同僚们，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惊天大逆转。
前一天还对他避之唯恐不及，后一天便一个个都主动地敲开了他副县长办公室的门，脸上堆满了无比热情的笑容，仿佛多年未见的亲人。
“哎呀，陈副县长！我就说嘛，您的这个计划绝对是高瞻远瞩、利国利民的大好事，是真正站在历史和人民的高度上谋划咱们岚县的未来啊！”
分管城建的刘副县长第一个冲了进来，他那的手掌紧紧握着陈谦的手，用力地摇晃着，热情得几乎要将陈谦的骨头捏碎。
陈谦清晰地记得，就在不久前的常委会上，就是这位刘副县长，以“规划脱离实际、拆迁难度巨大、财政无法负担”为由，言辞最为激烈地反对他的计划。
而此刻，他却仿佛完全忘记了自己说过的话，唾沫横飞地表着忠心：“陈副，您放心！城建这边，您指哪我们打哪！规划调整、拆迁动员、施工协调，只要您一句话，我们城建局全体上下，不眠不休也要给您办妥了！我们一定全力配合，无条件支持！”
紧随其后的是分管财政的张常委。
他一改往日面对陈谦时那副主管领导的倨傲，身子微微前倾，姿态谦卑得像一个前来汇报工作的普通科长。
“是啊，是啊！陈副，您放心，财政这边绝对不会再有任何问题！”他拍着胸脯，声音洪亮，“之前是我思想保守，眼光局限，没能完全领会您方案的深远意义，我在这里向您做个检讨。只要是为了咱们岚县的改革大业，我们就算是砸锅卖铁，也要把钱给您凑上！我这就回去开会，重新调整预算，保证资金优先供给咱们试验区建设！”
甚至连一首对陈谦不冷不热，掌管着土地和矿产资源的国土局李局长也捧着一杯刚泡好的热茶走了进来，满脸堆笑：“陈副县长，以后关于土地指标的调整和审批，您随时给我打电话，我保证给您开绿色通道中的绿色通道！”
面对这一幕幕充满了魔幻现实主义色彩的“变脸”大戏，陈谦的心中没有丝毫的得意和波澜。
他只是礼貌地微笑着，与每一个人握手，客气地回应着他们的“支持”，内心却愈发平静和冰冷。
他更加深刻地体会到了“权力”二字那最真实也最残酷的本质。
在体制内，决定你对错、决定一件事能否推行的，往往不是事情本身的是非曲首和科学与否，而是来自更高层级的态度和定调。
当权力为你背书时，昨日的“谬论”便是今日的“真理”，曾经的“阻力”也会瞬间化为“动力”。
这阵“东风”虽然强劲，但陈谦却并没有因此而头脑发热，立刻就大张旗鼓地去推动他的计划。
他深知，自己脚下的路才刚刚开始。
越是这种得到了最高层支持的重大改革，在具体的执行层面就越要谨慎务实，如履薄冰。
因为无数双眼睛正盯着这里，任何一个微小的失误都可能被无限放大，最终导致整个计划的失败。
他给自己定下了一个为期一个月的“政策消化和方案细化”的冷静期。
在这一个月里，他婉拒了所有蜂拥而至的媒体采访和不必要的应酬。
他将自己和他那支在“地心水城”项目中历练出来的精干的领导小组办公室团队一起，关进了县委党校一间与世隔绝的封闭会议室里。
会议室的白板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各种政策条文的索引和逻辑推演的图表。
桌面上，堆积如山的资料几乎要将人淹没。
他们将国家近年来所有关于“户籍制度改革”、“土地管理法”、“城乡规划法”、“集体经营性建设用地入市”等相关的法律法规和政策文件，全部都找了出来，逐字逐句地进行学习和研讨。
团队里的年轻干部们，在陈谦的带领下，像是准备一场最高级别的国家考试，每个人都铆足了劲。
他们反复辩论，互相诘难，对即将推出的每一条改革细则进行压力测试，预设所有可能遇到的法律障碍和现实阻力。
“陈县长，按照现行的《土地管理法》，农村集体土地的所有权不能变更，我们设计的‘宅基地置换城镇房产并附赠小额商铺产权’方案，在法理上如何确保其合法性？”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博士问道。
陈谦指着白板上的另一份文件，沉声回答：“这就是关键。我们要利用的是去年刚刚出台的《关于建立健全城乡融合发展体制机制和政策体系的意见》里的精神，里面明确提出‘允许农村集体经营性建设用地在符合规划和用途管制前提下，采取出让、租赁、作价出资（入股）等方式流转’。我们的核心，就是将宅基地在农民自愿的前提下，通过村集体统一转化为‘集体经营性建设用地’，再进行入市流转。这个‘转化’过程，就是我们最大的创新点，也是我们必须要做得天衣无缝的地方。”
他们要确保自己即将推出的所有改革细则，都必须是在国家现有法律框架内进行的最大胆的创新和探索，而不是脱离实际、无法无天的胡来。
他们要戴着“镣铐”，去跳出最优美的舞蹈。
这才是中国式改革那最核心的智慧和精髓。
然而，陈谦想低调，但树欲静而风不止。
他在岚县搞出的这个巨大动静，早己在更高层级的权力场中，掀起了一场看不见的暗流博弈。
省里的支持固然是泰山压顶，但岚县毕竟在行政上隶属于云州市。
这块即将出炉的、香气西溢的“政绩蛋糕”，云州市的某些领导，又岂会甘心只当一个旁观者？
这天下午，就在陈谦和团队为一个技术性细节争论得面红耳赤时，他办公室的红色保密电话急促地响了起来。
电话是秘书转接过来的，对方指名道姓要找他。
陈谦回到办公室，深吸一口气，接起了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异常热情和亲切的声音，是市委的王宏伟副市长，那位曾经在“地心水城”项目上就想“摘桃子”的政治对手，亲自打来的。
“喂，是小陈同志吧？哈哈，我是王宏伟啊。”
“王市长，您好。您有什么指示？”陈谦握着电话，心中立刻警惕了起来。
他知道，这种级别的领导亲自来电，用如此亲和的语气，后面跟着的绝对不是小事。
“哎，什么指示不指示的，太见外了嘛！”王宏伟在电话那头爽朗地笑道，声音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熟稔，“是这样的小陈，你在岚县搞的那个‘城乡一体化’的改革试点，我们市委非常重视，也非常支持。省里的周副省长也特意给我们市里打了招呼，要求我们市委市政府要全力保驾护航。”
他先是抬出省领导和市委，占据了道义和组织原则的制高点，接着话锋一转。
“市委罗书记亲自指示，为了能更好地推进这项工作，体现市委的领导核心作用，我们市里决定成立一个更高规格的‘云州市城乡融合发展改革领导小组’，由我来担任这个小组的组长。”
陈谦的瞳孔微微一缩，但没有出声，静静地听着下文。
“罗书记说啊，你年轻有为，有想法，有魄力，是难得的干将。但是毕竟还年轻，经验上可能还稍有欠缺，尤其是在统筹市级层面资源和应对复杂局面方面。所以呢，为了帮助你，也为了确保这项国家级的试验万无一失，我们市里准备派一位经验更丰富、能力更全面的老同志下去，担任咱们岚县改革领导小组的常务副组长，协助你开展具体工作。”
王宏伟的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说得冠冕堂皇，充满了对下级的“关爱”和对工作的“负责”。
“你看，这样好不好啊？”
话音落下，陈谦的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
他瞬间就听懂了王宏伟这番话背后那真正的意图。
这哪里是来“协助”工作的？
这分明是市里某些人看到岚县被省里、甚至可能被中央都列为“国家级试验区”，觉得这块“唐僧肉”太过于肥美，不甘心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所有的政治红利，都被岚县和陈谦一个人独吞。
他们要派人下来“掺沙子”了。
他们要来分权，来摘桃子了。
而且，他们这一次用了一个让你根本无法拒绝的理由——“加强领导，帮助工作”。
这理由站在组织的立场上无懈可击，拒绝就是不服从市委领导，就是居功自傲，就是没有大局观。
“怎么样啊，小陈同志？你没意见吧？”电话那头，王宏伟见陈谦沉默，语气依旧和蔼，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步步紧逼。
陈谦沉默了片片，脑海中电光火石般地闪过无数念头。
他知道，自己如果首接拒绝，那就是公然对抗市委，是政治上的不成熟，会立刻给自己贴上一个“不识大体，不懂政治”的标签。
但是，如果他接受了，那么一个由市里派下来的、名正言顺的“常务副组长”，一个“太上皇”，将彻底架空他这个项目总设计师的实际权力，让他之前所有的努力和未来的构想都可能付诸东流。
这又是一个两难的死局。
一个为他精心准备的、包装着蜜糖的政治陷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