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内,沉水香的余韵与药味交织,空气却凝滞如铅。长公主那句“本宫乏了”如同一个冰冷的休止符,将她从这场关乎复仇的交易中暂时抽离。她微微合上眼,不再看匍匐在地的沈同,也似乎隔绝了周元的存在,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话语并非出自她口。
周元站起身,动作沉稳如山,对着卧榻方向微微躬身:“殿下请安心修养,末将自会与沈同好好聊聊。”他的声音依旧低沉浑厚,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专为此刻场景而生的恭谨。
门边的袁飞如同一个无声的幽灵,迅速上前几步,低眉垂手,小心翼翼地扶住卧榻边缘,协助长公主调整了一个更舒适的半卧姿势。整个过程悄无声息,袁飞的目光甚至没有掠过地上的沈同一眼,仿佛他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周元这才转过身,目光如同实质的钢锭,重重落在依旧跪伏在绒毯上、身体因巨大冲击而僵硬颤抖的沈同身上。
“起来。”周元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如同重锤敲打在沈同混乱的意识上。“跟我走。”
没有解释,没有安抚,只有冰冷的指令。
沈同的身体依旧在微微颤抖,大脑里一片混沌的嗡鸣。长公主最后那句话带来的绝望与那突如其来的“报仇机会”的渺茫曙光,如同两股撕裂的力量在他心中疯狂对冲。他几乎是凭着本能,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手指死死抠住身下柔软却冰冷的地毯,艰难地支撑起颤抖的膝盖,摇晃着站了起来。双腿麻木得如同灌满了铅,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他不敢抬头看周元,更不敢再看卧榻上闭目的长公主。只是像一个失去灵魂的木偶,低着头,踉跄地跟在周元高大沉稳的身影之后,一步步挪出了那间温暖奢华却让他如同置身冰窟的暖阁。
寒风再次裹挟着沙尘扑打在身上,沈同却感觉不到丝毫寒冷,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
周元并未带他走远,只是绕到了暖阁后方,一处更为僻静、几乎无人踏足的回廊尽头。这里背风,只有廊柱投下的厚重阴影和呼啸的风声在头顶盘旋。周元停下脚步,转过身,魁梧的身躯如同一堵铁壁,挡住了大部分光线,也将沈同完全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
没有暖阁的熏香,只有北疆凛冽的寒风和沙尘的气息,真实而残酷。
周元的目光锐利如鹰隼隼,穿透沈同低垂头颅的屏障,仿佛要将他灵魂深处最细微的波动都看得一清二楚。
“恨吗?”周元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如同冰原上滚动的闷雷,没有丝毫情绪起伏,却首指核心。
沈同的身体猛地一震!手指在袖中死死攥紧!恨?怎能不恨?!那被长公主轻易掀开的血淋淋的伤疤,那十年如蛆附骨的痛苦,此刻如同被浇上了滚油,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周元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那里面没有嘲讽,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
“恨!”沈同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声音嘶哑干涩,却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爆发出的、如同野兽般的凶狠!“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
这个“其”,指向模糊,却又无比清晰——是构陷沈家满门的幕后黑手!是制造临川冤案将他们打入地狱的屠刀!更是这煌煌天威之下,碾碎蝼蚁却理所当然的……体制!
周元对沈同眼中那刻骨的、几乎要燃烧起来的仇恨毫不在意,或者说,这正是他需要的燃料。他微微颔首,声音依旧平稳,却开始勾勒那庞大而冰冷的棋局轮廓:
“景弘三十五年伪禁案,构陷你沈家满门者,乃时任吏部侍郎、如今权倾朝野的……赵鼎。”
一个名字,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入沈同的心口!赵鼎!这个名字,如同梦魇般,在他颠沛流离的岁月里,曾无数次听流放的老吏或北疆的军头在酒后咬牙切齿地提及!权倾朝野!门生故吏遍布朝堂!是当之无愧的镇北王在朝中的头号鹰犬!
“景弘三十六年临川案,置你父沈季明于死地、绝你清源沈氏三房最后生路者,乃现任清源知府,王焕。”周元继续道,如同在宣读一份冰冷的死亡名单,“此人,乃赵鼎一手提拔的门生,亦是赵氏一党盘踞河洛道、掌控财赋的关键爪牙!”
河洛道!清源府!王焕!父亲绝望的脸、老赵佝偻的背、烽燧燧堡的绝望风沙……所有的痛苦具象化地汇聚在了这个名字上!沈同的呼吸变得粗重,眼中血丝更盛!这些名字,这些身份,如同沉重的铁链,一层层锁住了他复仇的所有可能!
“赵鼎位高权重,党羽遍布朝野地方,深得……镇北王信重。”周元提到“镇北王”时,语气有极其细微的停顿,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锋芒,“动他,便是撼动镇北王一系在朝中的根基!牵一发而动全身!”
“至于王焕……”周元的声音陡然带上一丝轻蔑的寒意,“区区一个府尹,不足挂齿,杀之……易如反掌。”
周元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钢针,牢牢钉在沈同脸上:“但你若此刻提刀潜入清源府,杀了王焕,痛快是痛快了。然后呢?”
“然后?”沈同下意识地重复,复仇的火焰在眼中燃烧,却带着茫然的余烬。
“然后?”周元嘴角勾起一丝残酷的弧度,如同在嘲弄一个天真的孩童,“然后,你便是弑官造反的逆贼!朝廷必发海捕文书,天下通缉!你沈同,还有你那烽燧堡的同伴——老张婆、老赵、哑巴、小米——所有人都将因你一时之快,被株连!被碾为齑粉!”
“你那点刻骨铭心的仇恨,除了多添几条无辜性命,溅起一点微不足道的血花,又能伤及赵鼎分毫?伤及他背后那庞然大物分毫?!不过是……螳臂当车,飞蛾扑火!”
周元的话语如同最寒冷的冰水,瞬间浇灭了沈同眼中那因为名字被点出而燃起的疯狂火焰!他之前只想着复仇,想着手刃仇敌!却从未想过,或者说不敢去想那惨烈的后果!株连……老张婆……小米……哑巴……他们那卑微而艰难的生命……因为他一时的“痛快”而彻底毁灭?!
一股比死亡更冰冷、更令人窒息的恐惧瞬间攥紧了他的心脏!让他刚刚挺起的脊梁再次佝偻下去,脸上血色褪尽!复仇的道路,竟然是拉着所有他在乎的人一起坠入无间地狱?!
看着沈同眼中那被现实击溃的绝望和痛苦,周元知道火候到了。他向前逼近一步,那如山岳般的压迫感更甚,声音低沉而清晰地,揭开了那个“庞大而精密计划”的冰山一角:
“殿下给你的‘机会’,不是让你去送死,更不是让你拉着所有人一起下地狱!”
“这机会,是让你——成为一把刀!”
沈同猛地抬起头!刀?!
“一把……被握在殿下手中,插进敌人心脏的刀!”周元的目光锐利如刀锋,首视沈同灵魂深处,“王焕,要死!必须死!而且要死得……‘恰到好处’!死得……让赵鼎痛彻心扉!死得……让河洛道震怖!死得……让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清算的开始!而不是你沈同匹夫一怒的私仇!”
沈同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狂跳!他隐约捕捉到了什么!
周元的声音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冷酷和精密:
“峪北之战,你献策破地道,解城围之危,虽未录军功,然‘救驾’之功,殿下金口己认!”周元点出关键,“此乃你身上,如今唯一也是最重要的‘护身符’!亦是……开局的棋子!”
“不日,殿下凤体稍安,将启程返京。而你——”周元的目光如同烙铁般烫在沈同脸上,“将以‘忠勇救驾之士’的身份,获恩赏,随驾回京!你的身份,将是……从边关血火中爬出来的、对殿下有救命之恩的……‘忠义之士’!一个……值得殿下‘施恩’、‘栽培’的……‘良才’!”
沈同的呼吸瞬间屏住!随驾回京?!以“救驾功臣”的身份?!这……这是将他从边塞罪卒的泥潭中首接拔高到帝国权力核心的边缘?!
“抵达帝都后,殿下自有安排。或入京畿卫戍,或入勋贵子弟云集之所……你将获得一个……体面且能‘接触’到某些人的身份。”周元的声音带着深意,“你需要做的,是站稳脚跟,是‘洗白’你身上那点戍卒的土腥气,是学会在帝都那个更大的泥潭里……活下去!并且……等待!”
“等待?”沈同嘶哑地问,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
“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周元的声音冰冷而坚决,“等待殿下需要河洛道……或者说,需要王焕……必须死的时候!”
“那时,你会接到指令。或许是一个不起眼的差事,或许是一次看似寻常的返乡省亲……你将会被‘顺理成章’地……派往河洛道!回到……清源府!”
沈同的心脏如同被重锤击中!回到清源府?!那个他午夜梦回都带着血腥味的地方?!
“到了那时!”周元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铁血的杀伐之气,“你,沈同!将以帝国官员的身份,手握实据(届时自然会给你),堂堂正正地……坐堂审案!以国法之名,将王焕构陷忠良、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的累累罪状……公之于众!将其……明正典刑!”
“不是私仇泄愤!而是以煌煌国法……替天行道!为你父沈季明,为你清源沈氏三房,为所有被他构陷残害的冤魂……讨回一个迟来的公道!”
“血债!必须血偿!但要用……最‘正确’的方式!让他的死,成为射向赵鼎的第一支毒箭!成为震动朝野、撬动庆王根基的第一块……带血的砖石!”
周元的话语如同惊雷,在沈同耳边炸响!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算计和滚烫的杀机!
这计划……庞大!精密!冷酷!
利用“救驾之功”洗白身份,获得合法地位。
打入帝都权力圈层,获得保护色和行动能力。
等待时机,以帝国官员身份,手握“实据”,以国法之名,在仇敌的老巢——清源府,公开审判,光明正大地处决王焕!
这不是简单的复仇,这是一场政治清算的开端!是将个人血仇与帝国最高层的权力斗争捆绑在一起的惊天棋局!王焕的死,不是终点,而是一个起点!一个信号!一把刺向庞大敌人心脏的锋利匕首!
沈同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不是恐惧,而是被这宏大而残酷的计划冲击得难以自持!他仿佛看到了清源府衙那冰冷的大堂,看到了王焕在“罪证确凿”下被拖出斩首的场面!看到了赵鼎因此暴跳如雷却又无法公然庇护的憋屈!更看到了……老张婆、老赵、小米、哑巴……他们终于可以摆脱罪卒家眷的身份,活在阳光下的可能!
这复仇……不再是他一个人的疯狂冒险!而是被赋予了更宏大、更“正义”的意义!被纳入了帝国权力巅峰博弈的棋盘!
巨大的诱惑如同魔鬼的低语,在他心中疯狂滋长!十年的血泪,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
然而,那冰冷的算计,那“等待”的不确定性,那成为他人手中“刀”的宿命……又像是一盆冰水,浇在他滚烫的心头。
代价呢?他需要付出什么?仅仅是……成为一把听话的刀?
周元仿佛看穿了他内心的挣扎,那深邃的目光如同寒潭,映照着沈同苍白而扭曲的脸:
“你沈家的血仇,是债,是火,也是……力量!殿下看到了这把火的价值,愿意给你一个引燃它的机会!让你亲手点燃这复仇的烽烟!”
“但记住!”周元的声音陡然变得无比严厉,如同金铁交鸣,“你只是一把刀!一把必须绝对服从、精准无误的刀!殿下指向哪里,你就必须斩向哪里!让你等,你就必须像冬眠的毒蛇一样蛰伏!让你动,你就必须以雷霆万钧之势,一击毙命!”
“这过程中,一步踏错,便是粉身碎骨!不仅是你,所有与你有关联的人……都将万劫不复!”
“现在,”周元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沈同的灵魂钉在承诺的砧板上,“告诉本将,你沈同——”
“是选择继续做一只在边塞苟延残喘、永无复仇之日的蝼蚁?还是……做一把被握在殿下手中、足以斩破这黑暗、染血开锋的复仇之刃?!”
寒风呼啸,卷起沙尘,拍打在回廊冰冷的柱子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沈同佝偻的身体在风中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仿佛随时会被吹倒。他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那绝望的灰烬之下,一种名为“决绝”的火焰,正被周元描绘的宏大复仇图景和残酷现实彻底点燃!
他死死地盯着周元,盯着这个将决定他命运的男人。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最终,一个嘶哑却带着斩钉截铁力量的字,如同淬火的刀刃般,从他喉咙深处,一字一顿地,狠狠劈出:
“——刀!”
“滋滋……滋……滋……”
系统的电流声随着沈同的情绪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