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镇边缘的风裹挟着河水的腥气和野塘的腐味,像冰冷的鞭子抽打在孟云归脸上。她沿着记忆里模糊的路径狂奔,青石板路早己被坑洼的土路取代,两旁歪斜的老屋门窗洞开,黑洞洞的,如同废弃的墓穴。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死寂的荒芜,只有她急促的脚步声和自己粗重的喘息在空荡的村落里回荡。
柳坞。这个名字像一块沉入淤泥的石碑,只剩一个模糊的刻痕。
终于,一片被枯萎垂柳半包围的野塘出现在视野尽头。塘水浑浊发绿,漂浮着腐烂的枝叶和可疑的泡沫。几间低矮破败的瓦房散落在塘边,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灰黑的土坯,屋顶的瓦片残缺不全,像老人豁了牙的嘴。
就是这里!照片背景里那堵爬满藤蔓的老墙!孟云归的心跳得更快,目光急扫。是哪一间?她凭着记忆冲向印象中刻有“柳坞”字样的那堵墙根。墙角下,厚厚的青苔和湿滑的泥浆覆盖着,她顾不得脏污,跪下来,用颤抖的手指拼命扒开那些粘腻的覆盖物。
指尖触到了坚硬的、凹凸不平的刻痕!她用力抹开青苔和污泥——两个歪歪扭扭、几乎被岁月磨平的字迹艰难地显露出来:
柳 坞
就是这里!照片上的地方!阿姐的“老地方”!
孟云归猛地站起身,环顾西周。野塘死寂,破屋沉默。阿姐在哪里?那个叫“归”的人在哪里?她强迫自己冷静,仔细辨认。几间破屋中,唯有一间的木门虽然同样破旧,门板开裂,但门框上残留着一点极淡的、新近摩擦过的痕迹,门前的泥地上,也散落着几枚新鲜的、凌乱的脚印!大小深浅不一,显然不止一个人!
她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阿姐在里面?还有谁?
她放轻脚步,像一只受惊的猫,无声地靠近那扇门。门没有锁,只是虚掩着,留着一道窄窄的缝隙。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陈旧霉味、草药苦涩和某种……生命微弱气息的味道,从门缝里幽幽地透了出来。
孟云归屏住呼吸,将眼睛凑近那道缝隙。
屋内光线昏暗,只有一扇蒙着厚厚灰尘的小窗透进些微天光。陈设简陋到近乎赤贫:一张用砖头和木板搭成的破床,一张缺了腿用石头垫着的旧桌子,墙角堆着些看不清的杂物。然而,最刺目的,是床上躺着的那个人!
那是一个年轻的男子,或者说是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的年纪。他异常瘦削,几乎脱了形,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近乎透明的苍白,深陷的眼窝周围是浓重的青黑,嘴唇干裂起皮。他静静地躺着,身上盖着一床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薄被,胸口几乎看不到起伏,只有床头一个磕碰得坑坑洼洼的搪瓷缸里,插着几根不知名的、散发着苦涩气味的枯草茎,暗示着这里并非完全的死亡之地。
而坐在床边的矮凳上,背对着门,正用一块同样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湿棉布,极其轻柔、极其缓慢地为床上青年擦拭额头的,正是周阿姐!
她的背影比任何时候都显得单薄、佝偻。那件深蓝色的布褂包裹着她嶙峋的肩胛骨,像裹着一把枯柴。她擦得很仔细,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轻柔,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易碎的梦境。额角那块新鲜的青紫擦伤,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孟云归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窒息感扑面而来。这就是“归”?阿姐照片里那个虎头虎脑、眉眼弯弯的小男孩?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像一个被抽干了所有生气的、破碎的玩偶?
就在这时,阿姐擦拭的动作停了下来。她似乎耗尽了力气,肩膀垮塌下去,头深深地垂着,花白的头发散乱地遮住了她的侧脸。她枯瘦的手紧紧攥着那块湿棉布,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布里的水珠顺着她颤抖的手腕,一滴,一滴,砸落在冰冷潮湿的泥土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死寂的房间里,只有那水滴砸落的声音,像敲打在人心上的丧钟。
孟云归再也忍不住,她轻轻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
“吱呀——”
破旧门轴发出的干涩摩擦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阿姐的背影猛地一僵!如同受惊的野兽,瞬间绷紧了全身的肌肉。她没有回头,但攥着湿布的手骤然收紧,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响。一股浓重的、混合着警惕、恐惧和绝望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阿姐…”孟云归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是我,云归。”
听到她的声音,阿姐紧绷的脊背似乎极其轻微地松弛了一丝丝,但那份僵硬和戒备并未完全消失。她依旧背对着门口,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化的雕塑。只有她微微起伏的肩膀,泄露了她内心剧烈的波澜。
孟云归慢慢走进这间散发着腐朽与苦涩气息的屋子。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粘腻的泥地上,发出轻微的噗嗤声。她走到床边,目光落在床上青年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近看之下,那种毫无血色的苍白和深陷的眼窝更显触目惊心。他仿佛被抽离了灵魂,只剩下一具在时光里缓慢腐朽的躯壳。
“他…是‘归’?”孟云归的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沉睡的人,也怕惊碎了阿姐最后的支撑。
阿姐依旧沉默着。过了许久,久到孟云归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她才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点了一下头。那点头的动作沉重无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然后,她终于动了。她慢慢转过身。
当孟云归看清阿姐正脸的那一刻,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一夜之间,阿姐仿佛苍老了十岁!本就深刻的皱纹像刀刻斧凿般嵌在灰败的脸上,眼窝深陷,里面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额角那块青紫的擦伤在昏暗的光线下发亮。最让人心惊的是她的眼神——那不再是平日里带着市侩精明的算计,也不是昨夜崩溃时的绝望,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一种被彻底抽干了所有生气、只剩下空壳般的木然。然而,在那木然的深处,却燃烧着两簇微弱却执拗到近乎疯狂的火苗——那是属于母亲守护濒死幼崽的、不顾一切的孤绝!
阿姐的目光落在孟云归脸上,那眼神陌生而复杂,带着审视,带着一丝被窥破最深秘密的狼狈,甚至有一闪而过的怨怼,但最终,都融化在那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空茫里。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一种砂纸摩擦般的、嘶哑到几乎失声的嗓音:
“…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干涸的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血沫的腥气。
“沈师傅…还有…那个纸条…照片…”孟云归语无伦次,急切地想解释,“还有…讨债的!他们去了枕河居!他们抓了勇娃子!他们说三天后…”她想起那冰冷的威胁,声音哽住了。
听到“讨债的”和“勇娃子”,阿姐灰败的脸上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强烈的、几乎要噬人的痛苦和惊惧!她枯瘦的手猛地抓住床沿,指甲深深抠进腐朽的木料里,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她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仿佛下一秒就要窒息。
“勇…勇娃子…”她嘶哑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哭腔,却又被死死压抑在喉咙深处,“他…他们真…真抓了勇娃子?!” 她猛地看向孟云归,眼神像濒死的困兽,充满了求证和最后的侥幸。
孟云归用力点头,眼眶发热:“他们亲口说的!就在窗外!说…说三天后见不到钱或人,就…就从沈记铺子砸起,还要把勇娃子的手脚…”后面的话她实在说不出口。
“啊——!”阿姐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野兽负伤般的悲鸣!她猛地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捂住嘴,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像狂风中的一片枯叶。绝望如同实质的黑雾,瞬间将她彻底吞噬。她所有的坚持,所有的孤注一掷,在这一刻被彻底碾碎!儿子被抓,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竟从矮凳上滑落,重重地跪倒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额头抵着床沿粗糙的木料,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像样的哭声,只有压抑到极致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如同破风箱般嘶哑痛苦的呜咽。那声音,比昨夜阁楼上的哭声更绝望百倍。
孟云归看着阿姐崩溃的身影,心如刀绞。她蹲下身,想扶起阿姐,手刚碰到阿姐冰冷颤抖的手臂,却被阿姐猛地甩开!
“别碰我!”阿姐猛地抬起头,脸上涕泪横流,混杂着泥污和额角伤口渗出的淡淡血丝,狼狈不堪。她眼中燃烧着痛苦、绝望,还有一股强烈的、针对孟云归的自毁般的怨毒,“都是你!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你不来…什么事都没有…没有…”
这无端的指责像冰水浇头,孟云归僵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看着阿姐。她不明白,阿姐为何将这一切归咎于她?
阿姐却不再看她,只是死死盯着床上毫无知觉的青年,泪水汹涌而出,嘶哑地哭喊着,像是在质问苍天,又像是在质问床上无知无觉的人:“…都怨我!都怨我啊!当年…当年要不是为了救你…归娃子…你爹也不会…不会冲进那火里…把你抢出来…他自己…他自己…” 她泣不成声,话语破碎不堪,“…我欠他爹一条命!我欠归娃子一条命啊!他爹临死…就…就抓着我的手…说‘看好…看好归娃子…看好勇娃子…’…可我…我什么都守不住!守不住铺子…守不住勇娃子…连归娃子…我也只能看着他…看着他这样…半死不活…像个活死人一样躺在这里…熬干最后一点油…”
阿姐的哭诉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进孟云归的心脏!真相以如此残酷的方式撕开!归娃子!他不是阿姐的亲生子?是阿姐亡夫舍命从火场救出的孩子?阿姐背负着对亡夫的承诺和沉重的恩情,守护着这个毫无知觉的“归”,如同守护一座活着的墓碑!而这份守护,耗尽了她的心力,拖垮了她的生活,引来了致命的债务,最终连累了她亲生的儿子!
巨大的悲恸和无力感瞬间淹没了孟云归。她看着跪在泥地里崩溃恸哭的阿姐,看着床上如同沉睡的归娃子,看着这间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破屋,只觉得胸口窒闷欲裂。
就在这时,床上的归娃子,那一首毫无动静、如同沉睡的青年,搭在薄被外的一根枯瘦的手指,极其轻微地、难以察觉地……蜷缩了一下!
那动作细微得如同蜻蜓点水,稍纵即逝。昏暗的光线下,几乎无法分辨是真实的抽搐,还是光影造成的错觉。
孟云归以为自己眼花了,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死死盯住那只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
没有动静。仿佛刚才那一瞬只是幻觉。
然而,就在孟云归的心刚刚沉下去,准备移开视线时——
那只枯瘦的手指,又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生涩的、仿佛挣脱了千年冰封般的僵硬感,极其轻微地……再次蜷缩了一下!这一次,动作虽然依旧细微,却清晰可见!那蜷缩的指尖,甚至微微触碰到了身下粗糙的薄被布料!
孟云归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狂跳起来!
“阿姐!”她失声惊呼,声音因激动而变调,猛地指向床上,“你看!他的手!归娃子的手动了!”
正沉浸在无边绝望中的阿姐猛地一颤,哭声戛然而止!她布满泪痕的脸愕然抬起,顺着孟云归手指的方向,茫然地、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惊悸,望向床上归娃子的手。
那只苍白枯瘦的手,静静地搭在被子上。仿佛刚才那细微的抽搐从未发生过。
阿姐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绝望和自嘲,她嘶哑地低吼:“你看花了!他早就…早就不会动了!十年了!整整十年了!他早就…”
她的吼声未落,异变陡生!
“砰!!!”
一声巨大的、粗暴的踹门声如同惊雷,猛地炸响在死寂的柳坞!破旧的木门板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发出痛苦的呻吟,门轴发出刺耳的断裂声,整扇门板向内猛地弹开,重重拍在泥墙上,震落簌簌的墙灰!
刺目的天光夹杂着河塘的湿冷腥风,瞬间涌入昏暗的破屋!
门口,逆着光,堵着两个如同铁塔般的身影!正是之前出现在枕河居后窗、如同附骨之蛆的那两个讨债人——叼烟的瘦子和眼神阴鸷的胖子!胖子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狞笑,像猫戏老鼠般扫视着屋内惊呆的两人和床上无知无觉的归娃子。
“啧啧啧,”胖子抱着胳膊,声音带着戏谑的冰冷,“周家阿姐,躲得挺深啊!让我们哥俩好找!这‘老地方’…够破,够味儿!跟这活死人棺材,倒是般配!” 他的目光像毒蛇一样滑过床上归娃子苍白枯槁的脸,最后定格在跪在地上、面如死灰的阿姐身上。
“怎么?躲到这里,是想让这活死人替你挡债?还是…” 他脸上的狞笑骤然消失,只剩下彻骨的阴寒和赤裸裸的威胁,“…想让我们帮你,彻底‘送’他归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