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而沉重，瞬间吞噬了身后那片不祥的红光。孟云归几乎是闭着眼撞进来的，洞外追兵的嘶吼和枪械的金属刮擦声被厚厚的岩壁阻隔，变得沉闷遥远，只剩下她自己如雷的心跳和粗重到撕裂喉咙的喘息，在狭窄的通道里轰响。她不敢停，更不敢回头，肺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烈的硝烟、土腥和某种动物皮毛烧焦的恶臭，那是死亡的味道。
脚下的路湿滑崎岖，布满碎石和盘虬的树根。她跌跌撞撞，背包里的青瓷碗和硬皮笔记本硌得背心生疼，却成了此刻唯一真实的触感，是连接那个“写作者孟云归”与眼前亡命徒的唯一纽带。冰冷的水滴从头顶嶙峋的钟乳石上落下，砸在脖颈，激得她一个寒颤。笔下的血河？那刚刚在微弱应急灯下用颤抖手指记录的、目睹的暴力与血腥——几个黑影蛮横地闯入寨子边缘猎户的木棚，争执，推搧，然后就是火光一闪，闷响，一个身影倒下……她躲在堆放兽皮的角落，笔记本的纸页被溅上了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复仇的业火？她只觉得冷，无边无际的冷，还有灭顶的恐惧。
“呼…呼……”她终于力竭，后背死死抵住冰凉粗糙的岩壁滑坐在地，双腿软得如同煮烂的面条。洞外的喧嚣似乎被这幽深的黑暗过滤掉了大半，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以及自己失控的心跳。她摸索着抱紧背包，祖母留下的青瓷碗轮廓坚硬，笔记本的硬壳棱角分明。她紧紧贴着它们，像溺水者抓住浮木。舌尖尝到自己咸涩的汗水和泪水的混合滋味，胃里翻江倒海，那碗岩公递给她时还带着山林清冽气息的菌子汤，此刻成了翻涌的酸水，首冲喉头。
就在她几乎要呕出来的瞬间，一只枯瘦、冰凉、带着厚厚老茧的手，如同铁钳般突兀地、准确地捂住了她的嘴！力道大得惊人，瞬间阻断了她所有的声音和呼吸！另一只同样枯瘦却蕴含着可怕力量的手臂，像一道铁箍，死死环住了她的腰，将她整个人猛地向后拖曳！
“唔——！”极度的惊恐让孟云归魂飞魄散，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冻结！她本能地疯狂挣扎，手肘向后猛击，双脚乱蹬，指甲在箍住她的手臂上抓挠。是那些人！他们追进来了！完了！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头顶。
一个极低、极沉、如同两块干燥岩石摩擦的声音，贴着耳根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一丝……疲惫？是岩公！
“莫动！莫响！喘气…小口！”
是岩公！这认知如同强心针注入心脏，狂跳的脉搏并未立刻平复，但那股灭顶的绝望瞬间被另一种强烈的求生欲取代。她强迫自己停下徒劳的挣扎，身体依旧僵硬得像块石头，大口喘息变成了岩公要求的、小心翼翼的、从鼻腔吸入的微弱气流，带着洞中特有的阴湿霉味和血腥气。捂着她嘴的手稍稍松开了些，但依旧保持着随时能重新捂紧的力度。环在她腰间的手臂却收得更紧，几乎要将她嵌入那同样瘦骨嶙峋却坚硬的躯体里。她感觉到老人粗硬的麻布衣衫下，心脏也在剧烈地、沉重地搏动。
几秒钟的死寂，被无限拉长。
洞外，那令人心悸的脚步声和急促的交谈声终于逼近洞口！手电筒的光柱如同巨大的探针，粗暴地刺破黑暗，在洞口附近的地面、岩壁上疯狂扫射、逡巡。光束好几次险险地掠过他们藏身的、位于通道拐角一个凹进去的岩隙边缘。孟云归甚至能清晰地听到对方粗重的喘息和含混的方言咒骂，一个声音在吼：“……肯定跑不远！钻林子了？还是进洞了？”另一个暴躁地回应：“妈的，点火！烧烟熏出来！”
光柱在洞口最后不甘地晃动几下，伴随着几声踢踏石块的闷响，脚步声终于开始向另一个方向远去，骂骂咧咧地隐入风雨交加的夜色中。
压在嘴上的手终于彻底移开了。孟云归如同被抽掉了骨头，在岩公怀里，大口大口地吸入冰冷潮湿的空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劫后余生的剧烈颤抖。
“走。”岩公的声音比刚才更哑了，他扶着岩壁，动作显得有些迟滞地站起来，然后伸手抓住孟云归的手臂，不由分说地将她拉起。他的手冰冷依旧，但那份力量感回来了。
孟云归借着洞口透进的、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的天光，终于看清了岩公此刻的样子。老人花白的头发凌乱地粘在汗湿的额角，脸上几道被荆棘划破的血痕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刺目。最让她心惊的是，老人左臂的麻布衣袖上，赫然洇开了一大片深色的湿痕！那不是水，是血！浓重的血腥味正是从这里散发出来！
“岩公！您受伤了！”孟云归的声音带着哭腔，伸手想去碰触那伤口，却又不敢。
岩公只是低头瞥了一眼手臂，浑浊的眼睛在黑暗中似乎闪过一丝痛楚，但随即被一种更深沉的、岩石般的漠然取代。他没有回应孟云归的惊呼，也没有处理伤口的意思，只是用那只没受伤的右手，牢牢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生疼。
“跟紧。”他吐出两个字，声音像被砂纸磨过，然后便转身，毫不犹豫地拖着孟云归，向洞穴的更深处走去，步伐依旧沉稳，却透出一种无法掩饰的沉重。
脚下的路更加难行，坡度陡峭向下，湿滑的苔藓覆盖着每一步落脚点。岩公对黑暗似乎有着某种野兽般的首觉，总能准确地避开凸起的岩石和脚下的深坑。孟云归被他拽着，跌跌撞撞，心脏依旧悬在嗓子眼，每一次脚下打滑都让她惊出一身冷汗。她不知道老人要带她去哪儿，只知道必须死死跟着，他是这黑暗与杀机中唯一的浮木。
不知走了多久，地势似乎平缓了些，空气也变得更加阴冷潮湿。岩公的脚步终于慢了下来，他松开孟云归的手腕，靠在一块巨大的、散发着寒气的岩石上，剧烈地喘息着。黑暗中，他受伤手臂的轮廓微微颤抖。
“坐下…歇。”他指着旁边一块稍平的石头。
孟云归依言坐下，冰冷的石头激得她一哆嗦。她摸索着解下背包，颤抖着打开，手忙脚乱地翻找。急救包！出发前阿姐硬塞给她的！她终于摸到了那个硬邦邦的小塑料盒。
“岩公，我…我有药！”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把急救包递过去，又慌乱地拧开自己的水壶，“还有水！”
岩公喘息着，没有立刻接。黑暗中，他浑浊的眼睛似乎看了孟云归一眼，那目光复杂得让她心颤——有审视，有难以言喻的疲惫，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近乎悲哀的决绝？他最终伸出那只没受伤的手，接过了水壶，却没有喝，只是紧紧握着，冰冷的金属壶身似乎能给他一点支撑。
“那些人…”孟云归终于鼓起勇气，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悸，“是…是为了‘血菇’？”
她记得初到寨子时就听说过，哀牢山深处有一种极其珍稀的菌子，只在特定时节、特定雷暴后的腐木上生长，色泽暗红如凝血，被称为“山心血”或“血菇”。传说有奇效，价比黄金。近些年，总有贪婪的外来者铤而走险，潜入保护区盗采，甚至不惜动武。她今晚撞破的，很可能就是一场因争夺“血菇”而起的血腥冲突！
岩公沉默着，沉重地点了点头。他仰头，终于灌下几口冰冷的清水，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像是要把翻涌的血气压下去。
“山神的…东西。”他放下水壶，声音沙哑得像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痛的重量，“贪心…引来恶鬼。”他抬起那只受伤的手臂，动作迟缓而艰难地指向洞穴深处更浓稠的黑暗，“路…断了。”
孟云归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心脏骤然一沉。刚才只顾逃命未曾细看，此刻隐约可见，前方原本应该是通道的地方，竟被一堆巨大的、犬牙交错的乱石死死堵住！显然是某种塌方所致。唯一的退路，就是他们刚刚逃进来的洞口，此刻正被那群手持枪械的“恶鬼”把守着！
寒意，比洞底的岩石更冷，瞬间沿着脊椎爬满了全身。他们被困住了！前无去路，后有追兵！
“那…我们…”孟云归的声音干涩发紧，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岩公没有回答。他倚着冰冷的岩石，缓缓滑坐在地上，受伤的手臂无力地垂在身侧。他闭上眼，胸膛起伏，每一次呼吸都显得异常艰难，仿佛在与无形的重压搏斗。时间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一分一秒流逝，只有洞顶滴落的水声，单调而冰冷，敲打着绝望。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岩公紧闭的眼皮颤动了几下，猛地睁开！
那浑浊的眼底，骤然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如同被逼到绝境的野兽，混合着不顾一切的决绝和一种近乎殉道般的炽热。他死死盯住孟云归，那目光沉重如铁，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丫头，”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般的沙哑，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深处硬生生挤出来，砸在冰冷的石壁上，激起空洞的回响，“怕死吗？”
洞顶冰冷的水珠滴落，在死寂中敲打出绝望的节拍。岩公浑浊眼底爆出的疯狂光芒，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獠牙，死死咬住孟云归的灵魂。“怕死吗？”那沙哑的质问在石壁上撞出回音，撞得她心脏几乎停跳。
她张了张嘴，喉咙却被极寒冻住，发不出半点声音。背包里祖母的青瓷碗冰冷坚硬，硌在腰间——是唯一的锚点，系着她摇摇欲坠的魂灵。黑暗深处，岩公那只染血的胳膊微微抬起，指向堵死的乱石堆，那动作里竟透出一股献祭般的平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