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荞粗粝的焦香在舌尖残留,如同微弱的炭火,艰难地温暖着被剧痛和药毒反复蹂躏的脏腑。孟云归靠在冰冷粗糙的木墙上,笔记本摊在膝头,分叉的笔尖在湿软的纸页上留下最后一道深刻的划痕——“记此残存之魂!” 每一个字都像从灵魂里挤出的血。写完,她彻底脱力,笔从颤抖的指间滑落,身体顺着木墙缓缓滑下,蜷缩在铺着干草的矮床上,剧烈地喘息。
手腕的悸动并未因苦荞的慰藉而平息。深色药泥覆盖下的伤口深处,那股冰冷与灼热交织的诡异冲撞感反而愈发清晰、剧烈!仿佛被囚禁的恶兽感应到时限的逼近,正疯狂地撞击着牢笼。每一次悸动,都牵扯着整条手臂的神经,带来一阵阵尖锐的抽痛。左肩的寒瘴残余也如同蛰伏的毒蛇,在脏腑深处蠢蠢欲动。
老萨莫如同没有生命的影子,盘膝坐在火塘边冰冷的泥地上,对孟云归的痛苦视若无睹。她浑浊的眼睛半阖着,枯瘦的手指却一刻不停地忙碌着。石臼石杵沉闷的撞击声在寂静的木屋里单调地回响,混合着各种草药被捣碎、研磨时散发的刺鼻气味。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混合着腐败、辛辣、酸苦的药味,以及一种…山雨欲来的紧绷。
时间在剧痛与昏沉的交替中,被拉长又压缩。暮色褪尽,浓重的、没有星月的黑暗彻底吞噬了守林木屋。门外神树林的方向,夜枭凄厉的啼鸣划破死寂,如同不祥的丧钟。风穿过林间,发出低沉的呜咽,仿佛无数亡灵在窃窃私语。
孟云归的意识在痛苦的浪潮中浮沉。半梦半醒间,岩公推开她的最后眼神,朽木裂口中探出的冰冷触须,幽绿光点无声的闪烁,寨民们惊惧排斥的目光…如同破碎的噩梦碎片,反复切割着她的神经。每一次被剧痛刺醒,她都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笔记本,指尖触碰到硬壳粗糙的棱角,才获得一丝微弱的、名为“记录者”的锚定感。
不知过了多久,火塘边单调的捣药声终于停了。
一股极其浓烈、近乎暴虐的辛辣气息,如同无形的炸弹,瞬间在昏暗的木屋里炸开!那气味霸道至极,带着一种烧灼硫磺般的刺鼻和某种极其浓烈的、类似陈年艾草被点燃后的焦苦药烟味,蛮横地冲入鼻腔,首刺大脑!甚至盖过了之前所有药味的混合!
孟云归被这气味激得猛地睁开眼,呛咳起来!
只见老萨莫佝偻着背,站在重新拨旺的火塘边。跳跃的火光在她枯槁的脸上投下狰狞晃动的阴影。她手中捧着一个粗陶碗,碗里是半碗粘稠得如同岩浆的、深黑近墨的糊状物!那暴虐的辛辣气息,正是从这碗黑泥中散发出来的!碗口边缘,甚至能看到细微的、如同活物般蒸腾的热气!
而在她脚边,石臼里还残留着捣碎的、形态狰狞的深紫色根茎和几颗干瘪发黑、布满尖刺的果实残渣。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酒味!不是米酒的清甜,而是某种劣质包谷酒浓烈的、带着土腥气的辛烈!
老萨莫浑浊的眼睛在火光中爆发出一种近乎狂热的专注。她枯瘦的手指极其小心地拈起一片东西——正是那种墨黑、锯齿边缘、散发着极致苦味的叶子!她将叶子凑到火塘边,跳跃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叶缘!
“嗤啦!”
叶子瞬间卷曲焦黑,一股更加浓烈、混合着焦苦和草木灰烬的奇异香气升腾而起!
老萨莫看准火候,迅速将那片燃烧的苦叶投入盛满黑色药泥的陶碗中!
“轰!”
一股幽蓝色的火焰猛地从碗中窜起!伴随着刺耳的“滋滋”声和更加强烈的、混合着焦苦、辛辣、硫磺和劣质酒气的恐怖气味!整个碗如同一个微型的炼狱熔炉!深黑色的药泥在火焰中翻滚、冒泡,颜色变得更加深沉,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仿佛能灼伤灵魂的热力!
老萨莫枯槁的脸上肌肉紧绷,浑浊的眼底映照着幽蓝的火焰,没有丝毫犹豫。她迅速用一根细长的竹片搅动着碗中燃烧的药泥,待火焰稍弱,药泥表面形成一层焦黑的硬壳时,她猛地端起碗,转身走向蜷缩在矮床上的孟云归!
“手!”她的声音嘶哑如砂轮摩擦,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近乎献祭般的决绝!
孟云归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看着那碗冒着幽蓝余烬、散发着毁灭性气息的黑色药泥,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灭顶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这哪里是药?!这分明是岩浆!是焚化一切的业火!
她想退缩,想尖叫!但老萨莫枯瘦的手如同铁箍,己经死死抓住了她那只被药泥反复折磨、不堪的右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啊——!”孟云归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身体因恐惧和剧痛而剧烈挣扎!
“想活命,就忍住!”老萨莫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她,那眼神疯狂而冰冷,如同在凝视一个必须被净化的容器,“这是‘火棘根’的髓,‘鬼针草’的籽,‘断肠藤’的汁…还有最烈的‘烧魂酒’!用苦叶的火炼过…能烧穿皮肉,燎断‘咒’的根!痛…就咬这个!”
话音未落,另一只枯瘦的手己经将一根坚韧的、带着树皮纹理的木棍粗暴地塞进了孟云归因惊惧而大张的嘴里!
下一秒,那根沾满了滚烫、粘稠、散发着毁灭性气息的深黑色药泥的竹片,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老萨莫全身的力量,狠狠地、精准地按在了孟云归右腕那处的、暗紫色的伤口上!
“滋——!!!”
一股难以想象的、超越了人类承受极限的剧痛,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同时从手腕刺入,瞬间贯穿了整条手臂,首冲大脑!又如同滚烫的岩浆被强行灌进了血脉,在皮肉筋骨间疯狂奔流、灼烧!孟云归的双眼猛地凸出,瞳孔因极致的痛苦而瞬间涣散!塞着木棍的嘴里爆发出被堵住的、野兽垂死般的惨烈呜咽!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痉挛到极致,如同被扔进油锅的活虾!
痛!无法形容的痛!灵魂仿佛在这一刻被这滚烫的药泥彻底撕裂、焚毁!
就在这意识即将被剧痛彻底湮灭的临界点——
一股奇异的热流,混合着那毁灭性的药力带来的灼烧感,猛地从手腕的剧痛中心炸开!这股热流蛮横地冲入血脉,并非单纯的热,而是带着一种极其复杂、暴烈的“味”之风暴!硫磺的辛辣、艾草的焦苦、劣酒的辛烈、苦叶燃烧后的草木灰烬气…以及更深层的、被药力强行从伤口深处逼出的、那股腐败泥土与铁锈混合的“山心血”异香!
这“味”的风暴在血脉中奔涌、冲突、爆炸!瞬间席卷了孟云归所有的感官!在这超越极限的痛苦中,她的嗅觉、味觉仿佛被这风暴强行撕裂、重塑、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敏锐度!
无数与“味”相关的记忆碎片,被这风暴般的“药味”强行唤醒、撕裂、重组,如同走马灯般在她濒临崩溃的意识中疯狂闪现:
江南水汽中的蟹粉豆腐! 那极致温润的鲜美,此刻竟被药泥的灼烧扭曲,变成了滚烫的熔岩!
岭南夜市炭火上滋滋作响的猪脚姜! 甜醋的酸甜醇厚,此刻却与劣酒的辛烈混合,化为腐蚀脏腑的酸液!
吕梁山窑洞里吕桂香颤抖的手递来的花馍! 麦香与酵酸的朴实,被硫磺的辛辣撕碎,化为呛喉的粉尘!
岩公递来的蘸了小米辣的烤芭蕉!山野的甜糯与霸道的辣意,此刻与苦叶的焦苦纠缠,如同吞咽烧红的炭块!
老萨莫塞入口中的苦叶! 那撕裂灵魂的苦涩,此刻被无限放大,混合着“山心血”的腐败异香,成了毒穿骨髓的鸩酒!
最后…是那碗“地髓汤”! 那极致复杂、美得令人恐惧的浓香,此刻如同一个巨大的、旋转的旋涡,要将她所有的味觉记忆、所有的痛苦感知,连同她的灵魂,彻底吞噬进去!
痛苦!混乱!迷失!
所有的味道都在扭曲、冲突、爆炸!如同无数把烧红的刀子在她意识的每一个角落疯狂搅动!
“呃…呜…!” 被木棍堵住的喉咙里发出破碎绝望的哀鸣,眼泪、鼻涕、汗水混合着嘴角因用力咬合木棍而溢出的鲜血,糊满了她因剧痛而扭曲变形的脸。身体在矮床上疯狂地抽搐、弹动,如同一条被扔上岸的、濒死的鱼。
就在这意识即将彻底崩解、沉入无间地狱的瞬间——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清苦回甘**,如同穿透厚重乌云的月光,悄然从那股狂暴的“药味”风暴中心渗透出来!
是苦叶!
是那在极致苦涩深处,曾被她艰难捕捉到、支撑她意志的、苦叶的回甘!
这丝清苦的回甘,微弱却无比清晰。它像一根坚韧的丝线,在混乱狂暴的味觉风暴中顽强地延伸、连接。它拂过被扭曲的蟹粉豆腐,那温润的鲜美仿佛褪去了熔岩的暴烈;它缠绕过猪脚姜的酸甜,中和了劣酒的腐蚀;它浸润了花馍的麦香,沉淀了硫磺的粉尘;它包裹了烤芭蕉的辣意,融化了炭块的灼热;它甚至…轻轻地触碰了那“地髓汤”的恐怖旋涡边缘,让那吞噬一切的旋转似乎…停滞了一瞬?
这丝回甘,成了风暴中唯一的灯塔,痛苦深渊中唯一的浮木!
孟云归涣散的瞳孔骤然聚焦!被剧痛和混乱撕扯的灵魂,如同被这丝清苦的回甘强行拽回!她不再是被动承受痛苦的容器!她用尽残存的所有意志,死死地“抓住”了这丝回甘!如同在灭顶的洪流中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她不再抗拒那席卷全身的剧痛和狂暴的药味风暴,而是将全部心神沉入其中!用那被苦叶淬炼过、被药毒折磨过、被绝望洗礼过的、近乎破碎却依旧敏锐的感官,去“品尝”!去“感受”!去“记录”这焚身般的“拔咒”之味!
苦!极致的苦!如熔岩灌喉!
辣!暴烈的辣!似钢针穿髓!
辛!钻心的辛!若毒气蚀骨!
腐!恶臭的腐!同淤泥塞窍!
然…苦极深处,一丝清甘,如山隙晨风,透魂而过!
“呜…!” 她喉咙里爆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嘶吼,不再是纯粹的痛苦哀鸣,而是混合着一种近乎顿悟的、灵魂层面的震颤!那只没被束缚的左手,青筋暴起,死死抠进身下的干草里,指甲断裂,渗出血丝!
火塘边,老萨莫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孟云归剧烈抽搐的身体和那只被滚烫药泥覆盖的手腕。她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和微微颤抖的手指,泄露着她内心的极度紧张。碗中药泥的余烬己经熄灭,只留下焦黑粘稠的一团,紧紧糊在伤口上,散发着袅袅青烟和刺鼻的气味。
时间仿佛凝固。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孟云归身体剧烈的抽搐终于缓缓平息下来。那灭顶的剧痛并未消失,却似乎被某种更强大的意志强行压制、驯服。她瘫在矮床上,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只剩下胸膛剧烈的起伏和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喘息。汗水浸透了干草,在身下形成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老萨莫紧绷的身体也微微松弛。她凑近孟云归的手腕,浑浊的眼睛如同最精密的仪器,仔细审视着那团焦黑的药泥。她枯瘦的手指极其小心地、轻轻触碰了一下药泥的边缘。
就在她指尖触碰的刹那——
“咔…”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脆响,从那团焦黑的药泥深处传来!
紧接着,以孟云归手腕的伤口为中心,那层覆盖的、焦痂般的黑色药泥表面,毫无征兆地、如同干旱的土地般,龟裂开一道细长的、深不见底的裂缝!
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纯粹的、带着腐败泥土与铁锈混合腥气的“山心血”异香,如同被囚禁千年的幽魂,猛地从那道裂缝中逸散出来!
这香气虽微弱,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干净”!没有药味的混杂,没有痛苦的扭曲,只有一种…仿佛被剥离了所有杂质后的、本源的、带着致命诱惑的腐败异香!
老萨莫浑浊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枯槁的脸上瞬间血色尽褪!她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里爆射出骇人的精光,死死盯向守林木屋那扇紧闭的、厚重的木门!
门外,浓墨般的夜色中,神树林死寂无声。
然而,就在那扇木门之外,距离木屋不到十步远的、一片被巨大蕨类植物阴影覆盖的泥地上——
几点幽绿色的、冰冷的光点,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毫无征兆地、无声无息地…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