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碾过上海繁华的霓虹,一头扎进江南秋夜浓得化不开的水汽里。同里古镇的轮廓在夜色中浮现,小桥流水依旧,空气里却弥漫着一股陌生的、过于甜腻的香氛味道,混杂着劣质扩音器里传出的、千篇一律的“古风”电子乐,刺耳地切割着水乡固有的宁静。
孟云归拖着疲惫的身躯,几乎是凭着记忆深处的本能,穿过熟悉又陌生的小巷。手腕上被银镯遮掩的烙印,在潮湿阴冷的空气中,灼痛感似乎被压抑,变成一种沉甸甸的、持续不断的闷痛,像一块冰冷的烙铁嵌在皮肉里,提醒着她此行的目的。
终于,她站在了“枕河居”的巷口。不,现在应该叫“云水谣·江南意境生活馆”。
眼前的一切,让她瞬间如坠冰窟。
那熟悉的、爬满青藤、透着烟火气的木门被阔气的仿古铜门取代,门楣上悬挂着崭新的霓虹招牌,“云水谣”三个字在冷白的光效下闪烁着廉价而张扬的光芒。临河的窗棂被拓宽,换成了巨大的落地玻璃窗,里面灯火通明得刺眼,将原本幽暗的河水映照得一片虚假的辉煌。窗内人影绰绰,多是举着手机自拍的年轻面孔,背景音乐震耳欲聋。门口立着一个巨大的、穿着夸张汉服的人形立牌,旁边滚动播放着“网红打卡圣地”“一秒穿越江南”的荧光字幕。
哪里还有半分“枕河居”的影子?那沉淀了阿姐半生心血、承载着她最初味觉苏醒的温润角落,被粗暴地涂抹成了一张庸俗浮夸的招贴画。
孟云归的心沉到了谷底,手腕的闷痛骤然加剧。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铜门。
一股混杂着浓烈香薰、油炸食品和廉价香水的气味扑面而来,瞬间淹没了她记忆里那熟悉的、混合着饭菜香、木头潮气和淡淡皂角味的“家”的气息。店内的装潢更是触目惊心:粗糙的仿古家具漆色刺眼,墙上挂着批量生产的“水墨画”,角落里甚至设置了一个悬浮着干冰烟雾的“古筝演奏台”,一个穿着影楼装的小姑娘正对着手机首播,手指在琴弦上敷衍地拨弄。
生意确实火爆。几乎座无虚席,喧闹异常。但食客们大多埋头于手机屏幕,或者忙着摆拍桌上那些造型夸张、颜色艳丽的“江南意境菜”——堆叠如塔的油炸点心、淋着廉价蓝莓酱的“烟雨荷花酥”、装在干冰烟雾中的“断桥残雪”……食物的本味,早己淹没在视觉的喧嚣里。
“欢迎光临云水谣!请问几位?需要帮您安排最佳拍照位吗?” 一个穿着改良旗袍、妆容精致的年轻服务员迎上来,笑容标准,语气却带着程式化的催促感。
孟云归的目光越过她,急切地在喧嚣和炫目的光影中搜寻。终于,在最角落、靠近后厨通道的阴影里,她看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周阿姐坐在一张小方凳上,背对着喧嚣的人群,身影佝偻着,显得异常单薄。她面前的小桌上,孤零零地放着一只青瓷碗——正是孟云归祖母留下的那只。碗里盛着一点清汤寡水的东西。阿姐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而她的儿子小勇,穿着笔挺的黑色衬衫,头发用发胶打理得一丝不苟,正站在她面前,手里捏着一沓泛黄的、边缘卷起的纸张。他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烦躁、不耐和某种扭曲的“为你好”的神情。
“妈!你看看现在这生意!再看看以前!” 小勇的声音拔高,试图压过店里的喧嚣,带着一种急于证明的亢奋,“以前你起早贪黑,累死累活,一天能接几桌?现在呢?翻台率!流量!懂不懂?这才是赚钱!”
他抖了抖手里的那沓纸——孟云归看清了,那是阿姐亲手写就的菜单!蝇头小楷,工整娟秀,记录着每一道苏帮菜的时令、配料、火候要点,纸页被油渍和经年的浸润得温润发黄,像一件珍贵的古籍。此刻却被小勇像对待废纸一样捏着。
“守着这些破纸片有什么用?客人谁看你手写的?扫码点单!懂不懂?方便!快捷!” 小勇的声音越发激动,“还有你那些费时费力的菜!蟹粉豆腐?三虾面?现拆现炒?人工成本多高你知道吗!现在都用料理包!中央厨房统一配送!加热三分钟,摆盘一分钟,卖相好,味道稳定,成本低到你想不到!情怀?情怀能当饭吃啊?!”
“情怀填不饱肚子!” —— 这句在电话里如冰锥般刺耳的话,此刻被小勇在喧嚣的店堂里,当着孟云归的面,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胜利者”姿态,再次吼了出来。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像是为了彻底斩断某种“落后”的象征,双手猛地用力!
“嘶啦——!”
一声清晰而残忍的撕裂声,刺破了店内的喧嚣背景音。
那承载着阿姐数十年灶台心血、记录着“枕河居”灵魂的手写菜单,在小勇手中被粗暴地撕成了两半!纸页断裂的声音,像一根绷紧的弦骤然崩断。
“啊!” 周阿姐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呜咽,像是被撕开的是她自己的心。她猛地抬起头,脸色惨白如纸,浑浊的泪水瞬间决堤,顺着脸上深刻的皱纹汹涌而下。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抓那飘落的纸片,身体却因巨大的悲恸和愤怒而剧烈颤抖,一口气没上来,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由白转青,整个人痛苦地蜷缩下去。
“阿姐!” 孟云归再也无法旁观,惊呼一声,拨开挡路的食客,冲了过去。她蹲下身,扶住阿姐颤抖的肩膀,触手一片冰凉。
小勇显然也被母亲剧烈的反应吓了一跳,撕菜单的动作僵在半空,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被更强的烦躁取代:“妈!你又来!医生说了你不能激动!守着这些老古董有什么用?能让你不生病?能让你过上好日子?!”
孟云归猛地抬头,眼神如刀锋般刺向小勇:“闭嘴!”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冰冷威压,竟让聒噪的小勇下意识地噤了声。她迅速从阿姐随身的布包里摸出一个小药瓶,倒出药片喂她服下。阿姐靠在孟云归怀里,急促地喘息着,眼泪无声地淌着,目光死死盯着地上那被撕成两半、如同残破翅膀般落下的手写菜单。
“去倒杯温水来!快!” 孟云归对小勇厉声道,语气不容置疑。
小勇被她的气势慑住,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反驳,转身快步走向吧台。
孟云归扶着阿姐,让她靠墙坐稳,轻轻拍着她的背。目光落在那只孤零零的青瓷碗上。碗里是半碗颜色浑浊、上面浮着一层可疑黄色油花的汤水,散发着一股工业浓缩汤料和香精勾兑出的、浓烈到发腻的“鸡汤”味。这显然不是阿姐的手艺。这碗汤,像是对“枕河居”彻底沦陷的冰冷祭奠。
小勇端着一杯温水回来,没好气地塞给孟云归。孟云归没理他,小心地喂阿姐喝了几口。
阿姐的喘息稍稍平复,但眼神依旧空洞悲凉。她颤抖的手指向地上那撕裂的菜单,又指向那只盛着劣质汤水的青瓷碗,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只有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
“阿姐,别说话,先缓缓。” 孟云归握紧她冰冷的手,试图传递一点力量。她环顾西周,这间被改造成流量怪兽的“云水谣”,每一处刺眼的装潢,每一道敷衍的菜品,每一个沉迷于拍照的食客,都像冰冷的针,扎在她的心上。手腕的烙印又开始隐隐灼痛,那痛感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看吧,这就是你书中赞美的“坚守”在现实面前的下场?这就是你所谓的“灵魂钥匙”?
小勇站在一旁,看着母亲痛苦的样子,脸上掠过一丝复杂,但很快被一种“你不懂”的固执取代。他指着店里爆满的客流,压低声音,带着一种急于说服孟云归的急切:“孟姐,你看到了!这就是现实!我妈那套,过时了!费力不讨好!我接手后,营业额翻了三倍!网红效应!流量为王!这才是生存之道!你们这些搞文化的,站着说话不腰疼!情怀能当房租?能付水电?能养活员工?”
孟云归没有反驳,只是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阿姐布满泪痕的苍老脸庞上,又落到那只在冰冷灯光下显得格外孤寂的青瓷碗上。碗底残留的那点浑浊汤水,映照着天花板上刺目的射灯,像一滴凝固的、被遗忘的泪。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对峙中,一个穿着“云水谣”围裙的服务员端着一个精致的、垫着荷叶边油纸的外卖盒,小心翼翼地绕过人群走过来,脸上带着一丝讨好:“老板,您点的‘老沈记’方糕送来了,说是……按老规矩,给老太太留的。”
“老沈记?” 孟云归心头猛地一跳,抬眼看去。
小勇脸上掠过一丝尴尬和不耐烦:“哦,放那边吧。” 他随意地指了一下角落的杂物台。
服务员放下盒子,匆匆离去。那印着“老沈记”红印的油纸包安静地躺在冰冷的台面上,与周遭“云水谣”的浮华格格不入。
孟云归的目光死死盯住那个油纸包。沈师傅?那个在暴雨夜为她演示糕粉含水率、叹息“机器做的糕,没魂”的沈师傅?他的方糕,竟然还在?而且,是“按老规矩”送来给阿姐的?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是希望?是讽刺?还是某种冥冥中的呼应?
她扶着阿姐站起身,阿姐的目光也终于从地上的碎片移开,落在了那个小小的油纸包上,浑浊的眼底似乎泛起一丝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微光。
手腕的烙印在持续地闷痛。孟云归深吸一口气,扶着虚弱的阿姐,一步步走向那个角落里的油纸包。喧嚣的“云水谣”仿佛成了模糊的背景。她伸出手,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带着岁月痕迹的油纸时,眼角的余光却瞥见油纸包底部,靠近边缘的地方,似乎洇开了一小片深色的、不寻常的湿痕,像……未干的水痕?那痕迹的形状,竟隐隐透着一种令人不安的熟悉感。她的动作,骤然停在了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