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穿越巴山蜀水的重重屏障,终于在晨曦微露时抵达成都东站。微凉的空气带着盆地特有的温润与一丝若有若无的花椒辛香扑面而来,瞬间冲淡了车厢内一夜的沉闷。手腕上那因神秘短信而爆发的滚烫灼痛,在清冷的晨风中稍稍蛰伏,却并未消退,如同皮下埋着一块不熄的炭,沉重而顽固地搏动着,提醒着远方那无声的惊雷。
周阿姐抱着她的布包和青瓷碗,脚步虚浮地跟在孟云归身后,眼神茫然地打量着这座陌生而喧闹的城市。她像一株被强行移栽的老树,枝叶蜷缩,根须在陌生的土壤里,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悸和对未知的惶惑。
“阿姐,我们到了。” 孟云归轻声说,扶住她微微颤抖的手臂,试图传递一丝安稳。
一辆朴素的灰色SUV停在路边。车窗降下,露出苏禾沉静温和的脸。“孟老师,阿姐,一路辛苦。上车吧,‘种子’等着你们呢。”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力量。
车子驶离喧嚣的车站,汇入成都清晨的车流。街道两旁高大的芙蓉树正值花期,碗口大的粉白花朵在晨光中舒展,娇艳却不媚俗,带着一种蜀地特有的温婉与坚韧。的空气里混合着早餐摊的烟火气——红油抄手的热辣、叶儿耙的软糯清香、豆浆油条的质朴……一种与江南水乡截然不同、却同样熨帖人心的市井味道弥漫开来。
手腕的灼痛在这温润的烟火气里似乎又沉潜了几分,但孟云归的心却无法真正平静。那条来自哀牢的短信,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刺,扎在心头最深处。
车子拐进一条绿树成荫的老街,最终在一处闹中取静的小院前停下。院墙爬满了青藤,一扇原木色的小门上挂着一块不起眼的木牌,用朴拙的字体刻着:“种子图书馆”。
推门而入,仿佛瞬间踏入另一个世界。喧嚣被隔绝在外,满目青翠。不大的院子里,几畦菜地生机勃勃,角落里一口盖着木盖的老井,青石板上爬着的苔痕。一座两层高的旧式小楼,白墙黛瓦,窗明几净。空气中弥漫着书籍的墨香、泥土的芬芳和淡淡的咖啡烘焙气息。
“这里……” 周阿姐浑浊的眼睛微微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这朴素的生机,这沉静的秩序,像一股温热的泉水,悄然浸润着她枯萎的心田。
“阿姐,您的房间在楼上,朝南,有阳光。” 苏禾引着她们走进小楼。一楼是宽敞明亮的空间,一半是摆满书籍和杂志的阅读区,原木书架上分类清晰:《农桑辑要》、《中国饮食风土志》、《手艺人口述史》……另一半是简洁的咖啡操作区和几张原木桌椅,墙上挂着几幅描绘农事劳作的素雅水彩。没有浮华的装饰,只有一种沉静内敛的力量感。
“孟老师,您的工作室在二楼东头,安静,窗外是那棵老芙蓉树。” 苏禾指了指楼上,又对阿姐温言道,“后院有个旧灶台,我找人修整过了,柴火都备着。您要是想动动手,随时可以。”
“灶台……” 阿姐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着怀里青瓷碗冰凉的碗沿,眼底那丝微弱的光,似乎又亮了一分。
安顿好疲惫的阿姐休息,孟云归和苏禾在楼下的咖啡区坐下。苏禾递过一杯刚磨好的热咖啡,香气醇厚。
“沈师傅那边,阿树守着,律师在跟进,情况暂时稳住了。薇薇安那边的风暴,” 苏禾顿了顿,目光平静地首视孟云归,“舆论还在发酵,法律程序他们肯定会走,但短期内想用‘违约’和‘损害名誉’摁死我们,没那么容易。你的声明赢得了很多底层声音的支持,这是他们没想到的。我们现在要做的,是稳住阵脚,把眼前的事做实。”
孟云归点点头,手腕的烙印在咖啡的温热气息下隐隐作痛。她拿出手机,再次点开那条短信:“山雨欲来,灶火将熄。魂在哀牢。” 每一个字都透着不祥。
“这条短信……” 孟云归将手机推给苏禾,“哀牢山来的。我手腕的烙印,就是在那儿……留下的。” 她撩起衣袖,露出那道焦黑、如同熔岩冷却后的狰狞疤痕。疤痕深处,一丝极其微弱的暗红光泽在皮肤下若隐若现,仿佛呼应着短信中的“魂”字。
苏禾的目光在烙印上停留片刻,没有惊讶,只有深沉的凝重。“哀牢山……岩公?” 她显然读过《灶脉行》西南卷,“‘魂在哀牢’……是指岩公?还是指……老萨满?” 她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
“不知道。” 孟云归的声音干涩,“但烙印的反应不会骗人。那里一定出事了。” 她想起老萨满枯树根般的冰冷躯体,想起岩公岩石般沉默却深邃的目光,想起那场用生命换来的、让她尝到“山神血液”滋味的仪式。一种深切的忧虑攫住了她。
“你想回去?” 苏禾问得首接。
孟云归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着粗糙的咖啡杯壁。窗外,芙蓉花在晨光中静默地绽放。“现在不行。” 她最终开口,声音低沉却坚定,“沈师傅还没彻底脱离危险,阿姐刚到这里,惊魂未定。我的书,还没整理完。更重要的是……”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这间沉静的“种子图书馆”,扫过书架上那些等待被阅读的书籍,扫过窗外生机勃勃的菜畦,“哀牢山的‘魂’需要守护,这里的‘根’,也需要有人来扎下。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只是追着‘魂’跑,留下身后一片狼藉。真正的‘归真’,是在这里站稳脚跟,让自己成为一座桥,一个能连接、能守护的节点。”
苏禾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的光芒。“说得对。哀牢山,我们不会不管。但要管,得讲方法,有根基。” 她拿出自己的平板电脑,点开一个加密的地图软件,上面标注着一些不起眼的点,“我在西南有几个长期合作的小型生态农场和手工作坊伙伴,靠近哀牢山脉外围。信息相对闭塞,但人可靠。我己经让他们留意哀牢深处几个核心寨子的消息,特别是关于岩公和老萨满传承的。一有风吹草动,会立刻通知我们。”
孟云归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苏禾的冷静、高效和深植于土地的网络,给了她巨大的支撑。这不仅仅是资金和人脉,更是一种扎根于真实世界的强大力量。
“另外,” 苏禾收起平板,“阿树昨天连夜把‘匠人数据库’的雏形发我了。想法很好,但太像资料库了,缺乏温度和连接性。孟老师,你接下来的整理和写作,或许可以换一个思路——不再是单纯的记录,而是搭建一个平台,让这些散落的‘星火’能被看见,能彼此取暖,甚至能……交易。”
“交易?” 孟云归微微一怔。
“对,交易。” 苏禾的眼神清澈而务实,“用最公平的方式。让吕桂香老人山里的酸枣花馍,能通过可靠的渠道,送到懂得欣赏它的人手中;让马保山的面艺,能以阿树设计的‘非遗盲盒’为载体,进入年轻人的视野;让赵鼎臣吊汤的秘诀,能在他认可的传人那里得到延续,而非被资本粗暴收购……‘种子图书馆’,可以成为这个平台落地的第一个实体空间。我们提供展示、交流,甚至小规模的、基于信任的预售和代售。让情怀落地,让手艺活命,这才是真正的‘连接’。”
苏禾的话,如同拨云见日,瞬间点亮了孟云归心中混沌的迷雾。是啊,记录是为了不忘,但不忘之后,更需要让那些珍贵的“魂”在当下活下来!搭建平台,促成连接,让守护者获得尊严与回报,让寻味者找到源头与真情,这才是“归真”路上最坚实的步伐!
手腕的烙印仿佛感应到她内心的激荡,那沉甸甸的搏动中,似乎注入了一丝新的、充满生机的力量。不再是单纯的警示或痛楚,而是化为了一种深嵌的、指引方向的坐标。
就在这时,楼梯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换上了一身干净素布衣的周阿姐,有些局促地站在楼梯口。她怀里不再紧紧抱着那个布包,但那只青瓷碗,依旧被她珍重地捧在手中。她的目光,有些迟疑地投向通往后院的方向。
“阿姐?” 孟云归轻声唤道。
阿姐没说话,只是捧着碗,一步步,慢慢地,朝着后院那口刚刚修葺好的旧灶台走去。阳光穿过院里的枝叶,在她花白的头发和佝偻的背影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走到灶台边,伸出枯瘦的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被烟火熏燎得黝黑的灶壁,又摸了摸旁边码放整齐的干柴。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
然后,她转过身,捧着那只空空的青瓷碗,看向孟云归和苏禾。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了茫然和惊惶,只剩下一种沉淀下来的、如同古井水般的平静,以及一丝微弱的、却异常清晰的请求:
“……米……有吗?”
孟云归和苏禾对视一眼,瞬间明白了阿姐的心意。她要开火!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用这只承载着祖母记忆和“枕河居”魂魄的青瓷碗,熬出第一碗粥!这是她的仪式,是她重新扎根的宣言!
“有!阿姐,您等着!” 苏禾立刻起身,快步走向小楼的储藏间。
孟云归走到阿姐身边,看着老人平静却无比坚定的侧脸,看着那只在晨光中温润生辉的青瓷碗。手腕烙印的搏动,与阿姐手指抚过灶台时的轻微颤抖,仿佛产生了某种奇妙的共鸣。
后院很快升起了久违的、带着松脂清香的炊烟。柴火在灶膛里噼啪作响,铁锅里清水渐渐沸腾。阿姐佝偻着背,极其专注地淘米,指尖在清水中划过米粒的沙沙声,是这清晨最动人的乐章。
孟云归站在一旁,静静地感受着这平凡却充满力量的时刻。蓉城的温润包裹着她,手腕烙印的灼痛依旧沉潜,哀牢山的阴云并未散去。但此刻,在这小小的后院,看着阿姐用最原始的方式重新点燃灶火,听着苏禾在屋里和阿树电话沟通数据库优化的声音,她清晰地触摸到了“归真”的起点。
不是逃避,而是扎根。带着伤痕,带着烙印,在人间烟火里,为那些即将熄灭的“魂”,也为那些正在萌发的“根”,重新点燃第一炷香,熬煮第一碗粥。
青瓷碗被阿姐稳稳地放在灶台边,等待着盛满新生后的第一份温热。
突然,苏禾拿着她的手机,脸色有些异样地从屋里快步走出来,径首来到孟云归面前,将屏幕递给她看。
“孟老师,我们西南外围的伙伴刚传回一条加密消息,” 苏禾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不是关于岩公寨子的。消息来源非常隐晦,只提了一个地名——‘黑虎涧’。说那里最近……‘闹山魈’,好几个采药人失踪了。但古怪的是,失踪前,都有人看到他们在涧底……生吃一种从未见过的、颜色血红的菌子。”
“生吃……血红色的菌子?” 孟云归的心猛地一沉!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她猛地想起哀牢山深处,岩公递给她那串蘸了小米辣的烤芭蕉时的话语:“辣不是味道,是山神的脾气。” 而老萨满那些带着诡异力量的山野药材……难道,那条短信所指的“魂在哀牢”,并非仅仅关乎传承断绝,而是……山神的“脾气”,真的发作了?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方式?
手腕的烙印,在听到“黑虎涧”和“血红菌子”的瞬间,如同被滚油泼溅,猛地爆发出撕裂般的剧痛!那痛感尖锐地指向西南方向,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原始而恐怖的警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