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嘎吱——!”
铁门被粗暴推开、撞击墙壁的巨响,混合着铁器刮擦水泥地面的刺耳噪音,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孟云归紧绷的神经!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血液似乎凝固在血管里!手电筒的光柱在极度惊恐中猛地一晃,昏黄的光斑在布满灰尘的杂物轮廓上疯狂跳跃,随即死死钉在储藏室入口那片翻滚的黑暗上!
一个高大的、模糊的黑色轮廓,堵在了铁门口!浓重的阴影几乎吞噬了门外楼道里本就微弱的光线!
“谁在里面?!”一个粗嘎、带着浓重痰音和明显不耐烦的吼声,如同炸雷般在死寂的储藏室里爆开!声波撞击着西壁的尘埃,激起一阵细小的烟尘。
是老张!张科长!
孟云归吓得魂飞魄散,大脑一片空白!几乎是出于本能,她“啪”地一声关掉了手电筒!眼前瞬间陷入绝对的黑暗!浓稠的霉味和尘埃猛地将她包裹,冰冷刺骨!她蜷缩在木架子后面,背紧紧贴着冰冷粗糙的木板,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手里还死死攥着那本深蓝色粗布封面的册子,册子坚硬的棱角硌得她掌心生疼。
“谁?!说话!”老张的吼声更近了,带着被冒犯的怒意。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刺耳的刮擦声(像是他踢到了地上的杂物),一步步踏进这片黑暗的领域。手电筒的光柱(比她的亮得多)在黑暗中胡乱扫射,掠过倒塌的柜子,掠过飞扬的灰尘,像探照灯搜寻着猎物。
光束几次险险地扫过孟云归藏身的角落!她死死屏住呼吸,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轰鸣,和老张粗重的、带着怒气的喘息声越来越近!
“妈的,搞什么鬼!耗子成精了?”老张嘟囔着,脚步声停在了离她藏身的架子不远的地方。光束在她头顶的杂物堆上晃动。
完了!要被发现了!孟云归绝望地闭上眼睛。被发现私自翻找“史料”?还是在上班时间?她几乎能想象出老张那张刻薄的脸会露出怎样鄙夷和训斥的表情。手里的册子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想立刻丢掉,却又像溺水者抓住的浮木,本能地攥得更紧!
就在光束即将再次扫到她藏身角落的前一秒——
“吱吱!吱吱吱——!”
一阵尖锐急促、令人头皮发麻的老鼠尖叫声,猛地从储藏室最深处、靠近墙壁的某个角落响起!伴随着一阵更加疯狂、密集的窸窣奔跑声和东西被撞翻的哗啦声!
“操!”老张的怒骂和手电光柱瞬间被吸引了过去!“死耗子!敢吓唬老子!”他咒骂着,脚步声和光束迅速朝着老鼠骚动的方向追了过去。
就是现在!
孟云归的心脏几乎要从胸腔里炸开!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她猛地睁开眼睛,借着远处老张手电光柱晃动的微弱余光,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用尽全身力气从架子后面窜了出来!她甚至来不及盖上那个敞开的暗黄色小纸箱,也顾不上散落在地上的几张地图和那些散发着奇异气味的小纸包!她只做了一件事——将那本深蓝色的粗布册子,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塞进了自己工装外套宽大的内袋里!册子坚硬的棱角隔着薄薄的毛衣,重重地硌在肋骨上,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却奇异地让她感到一丝清醒。
然后,她压低身体,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在堆积如山的杂物阴影里,朝着与老张相反的方向——储藏室入口的铁门,疯狂地、无声地匍匐前进!灰尘呛入口鼻,尖锐的金属边缘刮擦着手臂和裤腿,她都浑然不觉!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出去!离开这里!
老张的怒骂声和手电光柱还在深处与“耗子”纠缠。孟云归终于连滚爬爬地摸到了铁门边!她不敢回头,不敢停留,像一道影子般猛地闪身冲出了储藏室!刺眼的楼道灯光让她瞬间眯起了眼!她反手用尽全力,将沉重的铁门猛地拉上!
“哐——当——!”震耳欲聋的巨响再次回荡在狭窄的楼道里!
她背靠着冰冷粗糙的铁门,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狂跳得像是要挣脱胸腔的束缚,眼前阵阵发黑。冷汗顺着额角、鬓角疯狂地往下淌,在沾满灰尘的脸上冲出几道泥泞的沟壑。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烈的霉味和尘埃。
外套内袋里,那本册子的存在感无比强烈,像一块冰,又像一团火,紧贴着她的身体。储藏室里,老张的怒骂似乎停顿了一下,紧接着是更加暴躁的吼声和脚步声朝着铁门冲来!
孟云归一个激灵,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离开铁门!她手忙脚乱地掏出那把沉重的铜钥匙,手指因为脱力和恐惧抖得几乎握不住!钥匙几次对不准锁孔!终于,“咔哒”一声,她哆嗦着将钥匙插了进去,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转动!
“咔!”
锁舌弹回的声音,如同天籁!
几乎就在同时,铁门内侧传来“砰!”的一声闷响和剧烈的摇晃!是老张在用力砸门!
“谁?!开门!外面是谁?!给老子开门!”老张暴怒的吼声隔着厚重的铁门,变得沉闷而扭曲,却依旧充满了威胁。
孟云归吓得魂飞魄散!她猛地拔出钥匙,像握着烧红的烙铁!顾不上擦拭脸上的汗水和污迹,更顾不上拍打满身的灰尘,她转身,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朝着楼梯方向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激起巨大的回响,如同她擂鼓般的心跳!
冲上楼梯,冲回档案室门口。她扶着冰冷的门框,剧烈地喘息着,双腿软得像面条。里面,老张的办公桌空着。她踉跄着扑到自己的桌前,一把拉开抽屉,将手里那把沾满污渍和冷汗的铜钥匙,连同那个快没电的旧手电筒,胡乱地塞了进去!然后,她迅速脱下沾满灰尘、被刮破了好几处的工装外套,团成一团,也猛地塞进抽屉最深处!那本深蓝色的册子隔着毛衣,硬硬地硌在腰间。
做完这一切,她瘫坐在椅子上,浑身脱力,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汗水混合着灰尘,在脸上流淌,又痒又粘。她拿起桌上的半杯凉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冰凉的液体滑过灼烧的喉咙,稍稍平复了一点惊魂未定。
就在这时,档案室的门被猛地推开!老张阴沉着脸,带着一身更浓重的灰尘和怒气,大步走了进来。他的头发上、肩膀上沾满了蛛网和灰尘,工装裤的膝盖处蹭了一大块污渍,脸色铁青。
“小孟!”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过来,带着审视和未消的怒火,“刚才下去地下室了?”
孟云归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指尖冰凉。她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老张的目光,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甚至带上一丝疲惫:“嗯,刚下去…想看看情况。”她指了指地上那个敞开的旧纸箱和桌上散乱的“废品”,“里面…灰太大了,还有耗子,吓死我了,没待住就赶紧上来了。”她适时地咳嗽了几声,声音嘶哑,听起来倒有几分可信。
老张狐疑地盯着她沾满灰尘、狼狈不堪的脸和头发,又看了看她身上明显少了的工装外套(只穿着里面的灰色毛衣),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哼!我就说!那鬼地方是人待的吗?耗子都成窝了!妈的,差点被一窝端了!”他显然还在为刚才被老鼠“戏弄”而恼火。“以后别一个人瞎下去!钥匙呢?”
“在…在抽屉里。”孟云归指了指自己刚关上的抽屉,声音发虚。
老张没再追问钥匙,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像赶苍蝇:“行了行了!把你自己收拾收拾!脏成这样!那堆破东西,”他厌恶地踢了踢地上的纸箱,“都是垃圾!赶紧打包扔了!看着就晦气!”他骂骂咧咧地走回自己座位,拿起保温杯猛灌了几口茶,仿佛要冲掉嘴里的霉味。
危机似乎暂时解除。孟云归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丝,但后背依旧被冷汗浸透。她默默地拿出抽屉里备用的另一件旧工装外套穿上,扣子因为手指颤抖扣了好几次才扣上。然后,她蹲下身,开始机械地将地上那些被判定为垃圾的旧简报、模糊照片塞回纸箱。每一次弯腰,每一次触碰那些冰冷的废纸,都让她感到一阵寒意和难以言喻的荒诞。
她在这里做什么?在散发着霉味的故纸堆里,清理着早己被时代抛弃的垃圾?而她怀里,紧贴着肌肤的那本深蓝色册子,却像蕴藏着一个截然不同的、充满烟火气息和生命力的世界!那八个字——“灶头烟火,乃知真味”——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心尖。
“小孟,”老张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她混乱的思绪,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吩咐,“晚上厂办刘主任家闺女出嫁,在‘鸿宾楼’摆酒。科里就咱俩,张副厂长说了,都得去意思意思。下班别走啊,跟我一块过去。”
鸿宾楼?喜宴?孟云归的心猛地一沉。又是那种喧闹、油腻、充斥着客套和敷衍的场合。她本能地想拒绝:“张科长,我奶病着,家里……”
“哎!”老张不耐烦地打断她,“谁家没点事?就露个脸,随个份子,吃两口的事!科里就咱们俩,你不去,我面子往哪搁?厂领导都在呢!”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就这么定了!下班我叫你!”
孟云归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一股沉重的无力感再次将她淹没。她默默地低下头,继续往纸箱里塞着那些发黄的废纸。抽屉里,那本深蓝色的册子像一块燃烧的炭火,隔着衣物,灼烫着她的肋骨。而晚上那场不得不去的鸿宾楼婚宴,则像一片巨大的、油腻的阴影,沉沉地压了下来。
傍晚,“鸿宾楼”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着刺眼的光芒,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油烟、酒气和廉价香水的混合气味。震耳欲聋的喜庆音乐循环播放着,司仪聒噪的嗓音透过麦克风响彻整个大厅。
孟云归坐在靠近角落的一桌。同桌大多是厂里其他科室不太熟的面孔。桌上铺着俗气的大红色桌布,己经摆满了冷盘:油亮发腻的酱牛肉切片,凝固着白色油脂的盐水鸭,蔫黄的凉拌海蜇皮,裹着厚厚沙拉酱的水果罐头……每一道菜都透着一种流水线般的、毫无诚意的“丰盛”。
老张坐在主桌附近,正满脸堆笑地给一位副厂长敬酒。孟云归感觉自己像个突兀的、沾满灰尘的异物,被强行塞进了这片虚假的繁华里。她面前的筷子干干净净。
热菜开始流水般地上桌。松鼠桂鱼裹着厚厚的、甜得发齁的番茄酱汁。油爆大虾红彤彤一片,虾壳软塌,入口只有咸和腻。红烧蹄髈炖得稀烂,肥肉入口即化,留下满嘴令人反胃的油腥。清蒸鱼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土腥气,火候过了,肉质发柴。就连最简单的炒时蔬,也油汪汪的,菜叶软烂发黄,尝不出半点蔬菜的清香。
同桌的人觥筹交错,大声谈笑,筷子飞舞,将一盘盘菜肴迅速扫荡。赞美声不绝于耳:“鸿宾楼的师傅手艺就是好!”“这蹄髈炖得真烂糊!”“来来来,吃虾吃虾!”
孟云归却只觉得反胃。每一次有人转动转盘,油腻的菜肴转到她面前,那浓烈的、混杂的、毫无灵魂的香气就扑面而来,刺激着她的鼻腔,让她胃里一阵阵翻滚。她象征性地夹了一小根看起来最清爽的荷兰豆,送入口中。豆子软绵绵的,带着一股生油味和过重的鸡精味。她勉强咽下去,立刻端起茶杯灌了一大口,试图冲掉那股令人不适的味道。
舌尖又恢复了那种熟悉的麻木。不,是更甚。这满桌的菜肴,在她尝来,味同嚼蜡,甚至比档案室的霉味更令人窒息。它们没有温度,没有故事,没有用心,只有食材的堆砌和调料的轰炸。它们像是这喧闹婚宴的完美注脚——浮夸,空洞,令人疲惫。
她下意识地隔着毛衣,轻轻碰了碰内袋的位置。那本深蓝色册子坚硬的棱角,清晰地硌在肋骨上。那八个字——“灶头烟火,乃知真味”——像一道清冽的泉水,在这片油腻的喧嚣中,无声地流淌过她干涸的心田。清晨巷口那碗简单却首击灵魂的阳春面,档案室楼下搪瓷缸子里飘来的神秘香气,祖母病榻边那碗饱含心意、滑润温热的米油和山药粥……那些真正带着“烟火”与“真味”的瞬间,与眼前这满桌的“鸿宾楼盛宴”,形成了天壤之别!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强烈的抽离感攫住了她。她感觉自己像个幽灵,漂浮在这片虚假的热闹之上,冷眼旁观。同桌人的欢声笑语,司仪煽情的祝词,新人夸张的表演……一切声音都变得遥远而模糊,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只有胃里的不适和心口的灼烫如此真实。
她再也无法忍受。趁着又一道油腻的甜汤上桌,同桌人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的瞬间,她猛地站起身。
“张科长,”她走到主桌附近,声音不大,但在一片喧嚣中清晰地传到老张耳中,“我家里奶奶实在不舒服,烧没退,我得赶紧回去看看。”
老张正喝得面红耳赤,闻言皱了皱眉,显然有些不悦,但在副厂长面前不好发作,只不耐烦地挥挥手:“行行行,走吧走吧!扫兴!”语气里满是嫌弃。
孟云归如蒙大赦,几乎是逃离般冲出了那扇金碧辉煌、却令人窒息的大门。外面清冷的夜风猛地灌入肺腑,带着自由的气息。她贪婪地呼吸着,仿佛要把肺里残留的油腻气味全部置换出去。她一刻不停地朝着家属院的方向疾走,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跑了起来。
推开家门,家里一片昏暗寂静。只有祖母房间的门缝下透出一点微弱的光。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推开一条缝。母亲赵淑芬趴在祖母床边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祖母依旧昏睡着,呼吸微弱但平稳。床头柜上,那个青瓷碗是空的,洗得干干净净。
孟云归悬着的心放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