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下的橡皮筋猛地绷紧,勒进皮肉里,留下两道细细的、发烫的红痕。林晚盯着调度台上那部内线电话,屏幕一片死寂的灰白,没有任何来电号码显示。这己经是今晚第三次了。
第一次是在半小时前,午夜零点的钟声刚敲过不久。尖锐的铃声突兀地撕破了调度大厅惯有的、低沉的嗡鸣——那是电脑主机运转、空调送风、还有几十个夜班人员压抑的呼吸共同织就的背景音。林晚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接,动作流畅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急救中心,请讲。”她的声音平稳、清晰,带着职业性的温和,像一块温润的玉,能瞬间安抚电话那头最狂乱的绝望。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一片虚无。不是线路故障的电流杂音,也不是信号不稳的断续,而是一种彻底的、沉重的、仿佛能将人吸入深渊的寂静。她等了五秒,又重复了一遍。依旧无声。林晚皱了皱眉,指尖在键盘上敲下一个简单的记录:“午夜零时零三分,无声电话。线路:内线专席三号。”然后,挂断。调度大厅里,其他人埋首在各自的屏幕前,只有隔壁座位的赵磊,那个刚来不久、脸上还带着点青涩毛躁的年轻调度员,似乎被这突兀的铃声惊动,朝她这边投来一瞥。林晚对他微微摇头,示意没事。骚扰电话,再寻常不过的午夜插曲。
第二次,仅仅隔了十分钟。铃声再次响起,短促、尖锐,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迫感。林晚的心跳漏了一拍,一种说不清的、细微的不安悄然爬上脊背。她深吸一口气,压下那点莫名的悸动,再次拿起听筒:“急救中心,请讲。”声音依旧稳定,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喉咙深处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掐了一下。
听筒紧贴着耳朵,那端的沉默更加浓稠,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缓缓渗透过来。她甚至能想象出那黑暗的彼端,一张毫无表情的脸孔,正贴着话筒,在无声地窥伺着她这边所有的细微动静——她敲击键盘的轻响,她略显压抑的呼吸,甚至她皮肤下血液流动的声音。这感觉让她后背的汗毛微微竖起。她屏住呼吸,努力捕捉任何一丝可能的声响。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令人窒息的、仿佛有重量的静默,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耳膜上。她挂断,指尖在记录栏敲下:“零时十三分,无声电话。线路:内线专席三号。”这一次,她的手指在键盘上停留的时间,似乎比平时长了一瞬。她下意识地抬眼扫过整个调度大厅。巨大的电子地图墙闪烁着或红或绿的微弱光点,代表着一辆辆救护车在城市血脉般的街道上奔忙。巨大的玻璃窗外,城市沉浸在深沉的夜色里,只有远处零星几盏灯火,像漂浮在墨海上的萤火。一切如常,却又透着一种被无形之物悄然窥视的异样。林晚强迫自己收回目光,端起手边早己冰冷的咖啡杯,抿了一口。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没能带来丝毫暖意,反而让胃里一阵紧缩。
现在,是第三次。午夜零时二十五分。
那部电话,安静地伏在调度台一角,像一头蛰伏的、没有眼睛的黑色野兽。林晚的目光死死锁在它上面,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一下,又一下。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太阳穴突突地胀痛。她手腕上的橡皮筋,不知何时又被她下意识地缠紧了,细小的塑料齿深深陷进皮肤里,勒得发白。
她预感到它会响。这种预感毫无道理,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宿命般的确定性。
“嗡——嗡——”
铃声果然炸响!尖锐、短促、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穿透力,瞬间刺穿了调度大厅低沉的背景噪音。林晚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她几乎是扑过去的,动作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劲,手指死死攥住了冰凉的听筒,仿佛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急救中心!请讲!说话!请立刻说话!”她的声音冲口而出,完全失去了职业性的平稳,尖锐得变了调,带着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缘的嘶哑。她甚至没意识到自己站了起来,椅子腿在光滑的地板上刮擦出刺耳的噪音,引得附近几个同事惊愕地抬头望过来。
听筒里,依旧是那片令人窒息的、浓稠的黑暗般的寂静。但这一次,林晚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异样。那死寂并非绝对的真空。隐约地,极其微弱地,似乎有空气流动的、极其细微的嘶嘶声,像一条冰冷的蛇,贴着听筒边缘蜿蜒爬行,钻进她的耳道。
她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几乎停止了跳动。汗水瞬间浸湿了紧贴后背的制服布料。她屏住呼吸,所有的感官都凝聚在那小小的听筒上,试图从那片可怕的寂静里剥离出任何有用的信息。是谁?在哪里?为什么是她?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一丝极其微弱、极其遥远的声音,终于从那片死寂的深渊底部,极其艰难地、断断续续地浮了上来。
“……妹…妹……背…着…洋…娃…娃…”
林晚全身的血液,在那一刻骤然冻结。
那声音!那是一个小女孩的声音!稚嫩、纤细,带着孩童特有的、略显含混的咬字,在寂静的听筒里,显得异常清晰,又异常诡异。它断断续续,仿佛信号不稳,又像是说话的人气力不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冷的水底艰难地冒出的气泡。
“走…到…花…园…来…看…花…”
是《妹妹背着洋娃娃》。一首几乎所有孩子都听过的、曲调简单甚至可以说有些欢快的儿歌。此刻,从这个没有号码、只有死寂的电话里传来,由一个陌生的、虚弱的小女孩声音唱出,却裹挟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深入骨髓的阴冷和恐怖。那调子拖得长长的,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空洞感,每一个音节都像冰冷的针,扎进林晚的神经末梢。
调度大厅里,远处键盘的敲击声、同事压低嗓音的交谈声、机器运行的嗡鸣……所有日常的声响仿佛都在瞬间被一层无形的隔膜滤去、推远,模糊成了遥远的背景。林晚的世界,骤然收缩成那个紧贴在耳边的、散发着塑胶气味的冰冷听筒,以及听筒里那诡异飘荡的童谣。
“……娃…娃…哭…了…叫…妈…妈…”
唱到这里,歌声骤然停顿了一下。那短暂的停顿,比持续的歌声更让人窒息。林晚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握着听筒的手抖得厉害,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出青白。冷汗顺着她的额角滑下,痒痒的,她却连抬手去擦的力气都没有。
然后,那稚嫩的声音消失了。听筒里陷入一片更加纯粹的、令人绝望的死寂。
不,不对!
林晚猛地睁大了眼睛,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急剧收缩。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让她头皮阵阵发麻,浑身的汗毛根根倒竖!
那寂静只维持了不到半秒。紧接着,一个截然不同的声音,从听筒里清晰地、冰冷地传了出来。
那个声音……林晚太熟悉了!那是她自己的声音!是她每天对着镜子练习专业语调、是她无数次在电话里安抚惊慌失措的求助者、是她哄女儿小雨睡觉时才会用的那种温柔的、带着点疲惫的声线!每一个细微的语调起伏,每一个呼吸的停顿,都分毫不差!
然而此刻,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却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捅进了她的心脏!
那声音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念道:
“妈、妈、下、一、个、就、是、你。”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子弹,精准地射入林晚的耳膜,在她空白的脑海里炸开冰冷的、无声的巨响。
“啪嗒!”
手腕上那根承受了太多力量的橡皮筋,终于不堪重负,应声崩断。断裂的细小胶皮擦过皮肤,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刺痛,却让林晚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一颤。
“哐当!”
她手里那只冰冷的咖啡杯,也彻底失去了控制,脱手坠落,狠狠砸在坚硬光滑的调度台面上,发出一声刺耳的碎裂声!深褐色的冰冷液体混合着白色的瓷片碎渣,如同她此刻轰然崩塌的心防,瞬间在台面上泼溅开一片狼藉的、绝望的图案。
滚烫的液体溅到她的小腿和脚背上,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温度,只有刺骨的冰冷,从脚底一首蔓延到头顶。
“下一个就是你。”
她自己的声音,还在冰冷的听筒里,在死寂的空气中,反复回荡、切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