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文渊的突然吐血，如同一盆冰水浇熄了雅舍内所有的争论与权衡。林寒栋看着恩师蜡黄如金纸的脸色和微弱的气息，所有的挣扎、不甘、对纯粹理想的坚持，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被击得粉碎。
他小心翼翼地扶着陆文渊躺平，盖上薄被。苏芷不顾自身伤痛，强撑着指挥小梅和阿福准备温水和干净布巾，又仔细询问了陆文渊服药后的感觉，确认暂时没有性命之忧，才稍稍松了口气，但眉宇间的忧色丝毫未减。陆文渊早年心脉受损，根基己坏，此次旧伤复发来势汹汹，即便有珍贵丹药护持，也需长期静养，再经不起半点刺激和劳碌。
“先生...都是为了我...”林寒栋坐在榻边，紧握着陆文渊枯瘦而冰凉的手，声音沙哑，充满了深深的自责和无力感。这位在他最迷茫时指引方向、倾囊相授的恩师，此刻却因他身陷险境、前途未卜而忧急攻心，命悬一线！
沈芸娘站在一旁，看着眼前这一幕，看着林寒栋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痛苦和愧疚，心中那点因交易受阻而产生的算计和不满，也悄然消散了几分。她虽精于利益权衡，却也并非全无恻隐之心。陆文渊的遭遇，清晰地映照出林寒栋此刻面临的巨大压力和无助。
“林案首，”沈芸娘的声音放柔了几分，少了些咄咄逼人，多了些现实的分析，“陆先生需要静养，此地有苏芷妹妹照料，最为稳妥。但你的院试，却耽搁不得。廪生作保，是悬在你头顶的第一把利剑！没有它，你连考场都进不去！那‘怪叟’吴明远，性情孤僻，行踪不定，后日西湖断桥之约，是你唯一的机会！你难道要带着一身麻烦，让陆先生拖着病体再为你奔波？”
她的话，像针一样刺在林寒栋心上。是啊，恩师己倒，苏芷重伤，陈默虽勇却独木难支。他若再固执己见，拒绝沈家的庇护和助力，拿什么去应对赵家接下来的疯狂报复？拿什么去说服那性情古怪的吴明远？拿什么去搏那决定命运的院试？
周清源也适时开口，语气沉稳：“林兄，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沈小姐之议，虽有羁绊，却也是破局之机。大丈夫能屈能伸，只要心中志向不泯，些许权宜，何尝不是砥砺之石？待你金鳞化龙，掌握权柄，何愁不能挣脱藩篱，一展宏图？”他点出了“权宜之计”与“最终目标”的区别。
林寒栋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榻上昏迷的恩师，扫过脸色苍白、眼中含忧的苏芷，扫过沉默但眼神坚定的陈默，最后落在沈芸娘脸上。他的眼神从痛苦、挣扎，逐渐变得深沉、疲惫，最终沉淀为一种近乎认命的决绝。
他松开陆文渊的手，慢慢站起身。烛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带着一种沉重的孤独感。他走到沈芸娘面前，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无奈和不甘都压入心底。
“沈小姐，”林寒栋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每一个字都仿佛重若千钧，“你的条件...我应下了。”
雅舍内瞬间一片寂静。苏芷猛地抬头看向林寒栋，眼中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心痛，有理解，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陈默握紧了拳头，嘴唇紧抿。周清源则是微微颔首，眼中流露出“果然如此”的了然。
沈芸娘眼中瞬间爆发出明亮的光彩，那是商人看到重大投资终于落定的喜悦！但她迅速收敛了情绪，脸上露出郑重之色：“林案首放心！芸娘言出必践！从此刻起，你与苏芷妹妹、陆先生的安危，便是我沈家的头等大事！院试之前，赵家的明枪暗箭，自有沈家替你们挡下！那廪生作保之事，我亦会动用一切关系，全力斡旋，务必促成你与吴明远之会！”
她顿了顿，补充道：“至于那‘藏珍阁秘道图’...此物关系重大，留在你手中，如同抱薪救火。若你信得过芸娘，可暂由我沈家保管。沈家商路通达，自有隐秘渠道将其送至绝对安全之地，并设法查清其来源。他日若需以此扳倒赵家，再行启用不迟。”这是要将这张烫手的王牌也纳入掌控。
林寒栋闭上眼，片刻后睁开，眼中只剩下冰冷的理智：“图...可以交给沈小姐保管。但需有言在先，此图如何使用，何时使用，最终需由我决定。沈家不得擅动！”
“这是自然！”沈芸娘爽快应下，“图是你发现的，如何使用，自当由你定夺。沈家只负责保管和提供所需支持。”她达到了初步目的，见好就收。
交易达成，无形的契约结成。林寒栋感觉心头仿佛被套上了一道枷锁，沉重而冰冷。他不再看沈芸娘，转身走回陆文渊榻边，默默守护。
沈芸娘达到了目的，心情舒畅，开始有条不紊地安排：“小梅，立刻去收拾东跨院最僻静的‘竹韵轩’，务必打扫干净，备好一切应用之物，陆先生需要静养。阿福，你随小梅去，熟悉下环境，方便照顾苏芷妹妹。周公子，委屈你也暂住西厢，待风声稍缓再行安排。陈壮士，劳烦你加强布庄内外警戒，尤其是后门和通往雅舍的路径，增派可靠人手，十二时辰轮值，绝不容许任何可疑之人靠近！”
众人依言行动。很快，陆文渊被小心翼翼地用软榻抬往精心准备的“竹韵轩”。苏芷也在小梅和阿福的搀扶下，前往另一处雅舍休息。周清源由仆人引往西厢。雅舍内只剩下林寒栋、陈默和沈芸娘。
“林案首，”沈芸娘看着林寒栋依旧紧绷的侧脸，放缓了语气，“我知道你心中不快。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暂时的依附，是为了将来更有力的腾飞。你且安心在此住下，专心准备后日与吴明远之会。所需笔墨纸砚、备考书籍，我即刻让人送来。另外...”她眼中闪过一丝精明的光芒，“听闻你府试策论见解非凡，那篇《咏志》诗稿更是气魄初显。那吴明远嗜金石，重真才，你后日携此二物真本前去，以‘求教碑刻拓印’为名，以文会友，或能投其所好，打动此老。”
林寒栋微微一怔，这与他收到的那封神秘青鸟信笺的指点不谋而合！沈芸娘的情报网络，果然无孔不入！他默默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沈芸娘满意地笑了笑，不再多言，转身离去，留下一个袅娜却充满掌控感的背影。
屋内只剩下林寒栋和陈默。压抑的沉默弥漫开来。
“公子...”陈默看着林寒栋疲惫而沉重的脸色，欲言又止。他理解公子的选择，却也感受到那份被束缚的屈辱。
林寒栋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冰冷的夜风灌入，让他混沌的头脑稍稍清醒。他看着窗外沈家布庄重重叠叠的屋宇轮廓，在夜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他摊开手掌，掌心是那块包裹着苏芷血迹和药渍的布片，以及——那枚从济世堂现场带回来的、冰冷坚硬的三棱箭头！
“陈默，”林寒栋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异常冷静，“沈家是伞，也是笼。但眼下，我们别无选择。院试，必须过！赵家，必须倒！”他握紧了手中的箭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这箭头，还有那蒙面人...水师‘破浪营’...翻江鼠蒋彪...王癞子...这条线，才是我真正能握在手里的刀！查！给我不惜一切代价查清楚！蒋彪、王癞子，还有那晚在张记酒肆出现的‘过山风’吴七！我要知道他们所有的落脚点、走私路线、交接时间！这张网，我要亲手撕开！”
他的眼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接受沈家的庇护是权宜之计，是为了积蓄力量。而他真正的反击，将从这枚染血的箭头开始！从水师内部的蠹虫开始！这不仅仅是为了报仇，更是为了掌握足以撬动赵家根基、甚至未来对抗史党的力量！
陈默精神一振，眼中爆发出锐利的光芒！这才是他誓死追随的公子！在看似妥协的表象下，隐藏着更深的锋芒和更坚定的杀伐决心！“公子放心！陈默定不辱命！必在院试之前，将这群蠹虫的底细摸个底朝天！”
夜色深沉，沈家布庄的灯火在临安城的喧嚣中显得格外宁静。在这宁静的表象之下，一场针对漕帮、水师败类以及赵家黑幕的暗战，在林寒栋忍痛定下盟约的这一刻，己悄然拉开了序幕。情义与利害交织，权谋与杀机并行，院试的钟声尚未敲响，临安城下的暗流己越发汹涌澎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