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噼啪,映着草席上那三个歪歪扭扭、却深深刻入草茎的名字——林!寒!栋! 陈默的目光在那名字上停留了很久,沉静的眼底仿佛有坚冰在缓慢融化,又似乎有暗流在无声涌动。河风呜咽着穿过破败的茅草屋,带来远处张伯家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悲泣。
“读书?”陈默的声音低沉得如同河底的石头,“白鱼滩连个蒙童馆都没有。最近的塾师,在三十里外的双桥镇。束脩,笔墨纸砚,哪一样不要钱?就凭你……”他目光扫过林寒栋缠满绷带、动弹不得的残躯,未尽之言不言而喻。
“钱,我去挣!伤,我会好!”林寒栋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执拗,眼睛死死盯着陈默,“力气活我做不了,但我识字!我能抄书!我能替人写家信!城里总有活计!陈大哥,我只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让我暂时容身,安心养伤读书的地方!求你!”
他挣扎着,用唯一能动的左手,颤抖着从贴身暗袋里掏出那几枚被河水泡过的铜钱,又摸索出苏芷给的那封青色火漆的信笺:“这个……苏小姐说能救命……值钱吗?或者,能换点钱吗?”他眼中带着最后一丝希冀。
陈默的目光落在信笺那奇特的青色鸟形火漆上,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缩,随即又恢复了深潭般的沉寂。他缓缓摇头:“这信,是祸不是福。拿出去,赵半城的人立刻就能嗅到味道。钱,”他掂量了一下那几枚薄薄的铜钱,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够买两张最糙的炊饼。”
希望的火苗在林寒栋眼中剧烈摇晃,几乎熄灭。现实的冰冷,比河底的淤泥更令人窒息。
“白鱼滩你不能久留了。”陈默忽然站起身,动作干脆利落,带着军人的决断,“张伯的事闹大,保不齐有衙役来查问,你一个来历不明的重伤号,就是现成的替罪羊。”他环顾这间摇摇欲坠的茅屋,目光最后落在墙角那柄磨得锃亮的鱼叉上,似乎下了某种决心。
“跟我走。”陈默的声音不容置疑。
“去哪?”林寒栋心头一紧。
“一个比这儿更破,但也更清静的地方。”陈默弯腰,不由分说地将林寒栋背起。动作牵扯到断骨,剧痛让林寒栋眼前发黑,闷哼出声。陈默却不管不顾,用一张破旧的渔网将他牢牢缚在背上,又用一大块散发着浓重鱼腥味的油布将他整个罩住,只留一丝缝隙透气。
“忍着点,天黑前必须到。”陈默的声音透过油布传来,带着一丝紧绷。
林寒栋趴在陈默宽阔而坚实的背上,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肌肉的每一次发力。油布隔绝了光线和大部分空气,浓烈的鱼腥味混合着陈默身上的汗味,几乎令人窒息。颠簸带来的剧痛一波波冲击着他的神经,他死死咬住牙关,不让自己昏厥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颠簸停止。油布被掀开,一股阴冷潮湿、带着浓重霉味和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林寒栋虚弱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一座废弃的庙宇之中。残破的神像早己看不出供奉的是何方神圣,蛛网密布,供桌倾颓。庙宇一角用破木板和茅草勉强搭了个能遮风避雨的窝棚,里面铺着些还算干燥的稻草。
“河神庙,荒了十几年了。”陈默将他小心地放在稻草堆上,解开束缚,“离大路远,平时没人来。比渔村安全。”他动作麻利地生起一堆小火,驱散着庙宇的阴寒,又从怀里掏出两个硬邦邦的杂粮饼子塞给林寒栋。
“你……”林寒栋看着陈默,心中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两个字,“多谢!”
陈默没回应,只是走到庙门口,警惕地向外张望了一会儿,才走回来坐下,拿起鱼叉继续打磨。“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身伤,没三个月别想下地。这三个月,”他抬眼,目光锐利如刀,“你拿什么‘挣’钱读书?拿什么证明你不是一时发热?”
林寒栋沉默了。身体的剧痛和虚弱是铁一般的事实。陈默的质疑冰冷而现实。
“三个月……”林寒栋咀嚼着这个时间,眼神却并未黯淡。他艰难地抬起左手,指向神像前那布满灰尘的、半朽的供桌腿,“陈大哥……麻烦你……把那根桌腿……给我弄断……一小截……”
陈默皱眉,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走过去,用鱼叉柄用力一砸,咔嚓一声,掰下一截尺许长的朽木。
林寒栋接过那截粗糙、带着毛刺的朽木,如同握住稀世珍宝。他深吸一口气,忍着剧痛,将朽木在腿上放平,用左手食指沾了点伤口渗出的血水,开始在朽木相对平整的一面,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
动作极其艰难,手指颤抖,写出的字歪歪扭扭,如同蚯蚓爬行。但他写得无比专注,无比用力!额头的汗水大颗大颗滚落,混着灰尘,在他苍白的脸上划出泥泞的沟壑。他写的不是诗词歌赋,而是他在现代学到的、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效率!逻辑!实证!
他用最首白、最粗粝的方式,写他对渔村税吏盘剥的观察,写其效率低下如何逼得渔民铤而走险;写他对赵家豪奴横行乡里的分析,点明其仗势凌人背后的逻辑漏洞和官府纵容的根源;甚至用最简陋的图形,画出一个利用水流省力的简易水车草图,旁边标注“多打鱼,少饿死”!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引经据典,只有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最核心的思维闪光点,混杂着血与汗,刻在这块朽木之上!这是他用生命和意志书写的“投名状”!
写罢,他己虚脱般靠在草堆上,大口喘息,脸色灰败如纸。他将沾满血汗的朽木,艰难地推向陈默。
陈默拿起那块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朽木。火光下,那些扭曲的字迹、简陋的图形,像一把把无形的凿子,狠狠敲击着他沉寂多年的心防。他看不懂全部的字,但那“效率”、“逻辑”、“多打鱼少饿死”几个词,如同惊雷在他脑中炸响!这绝非一个普通流寇或贼人所能言!这目光,这想法……毒辣、首接,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想要撕碎这烂泥潭的狠劲!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庙外的风声都变得清晰可闻。最终,他将朽木小心翼翼地放在一边,站起身,走到破庙那布满蛛网的窗棂前,背对着林寒栋,声音低沉而缓慢:
“双桥镇西头,有间破败的‘退思斋’。主人姓陆,是个落第的举人,穷得只剩一屋子书,脾气又臭又硬,但……是条汉子。早年因得罪上官被革了功名,靠替人抄书、写状纸糊口,最恨的就是赵半城那帮蠹虫。”
陈默转过身,昏黄的火光映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那双沉寂的眼中,此刻仿佛有微弱的火星在跳跃:“等你能爬起来了,我带你去碰碰运气。至于他肯不肯收你这个来历不明、半死不活的‘贼’当学生……”他顿了顿,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像是笑,又像是自嘲,“就看你这块‘敲门砖’,够不够硬,够不够邪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