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空气如同凝固的铅块,沉沉地压在河岸上。士兵粗重的喘息声、远处水磨坊废墟传来的零星崩塌声、还有匠作河浑浊的呜咽,混合成一片令人窒息的背景音。但此刻,我的世界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只有赵无疾昏迷前那破碎的、带着血沫的呓语,如同淬毒的尖刺,反复扎进我的耳膜——
“林……晚……”
林晚!
这个深埋在记忆最深处、带着血与火烙印的名字!这个绝不可能出现在北宋汴京的名字!这个只属于我沈括、属于那个被冰冷军刺夺去生命的现代女友的名字!
赵无疾怎么会知道?!他怎么会……在濒死的昏迷中……喊出这个名字?!
巨大的震惊和冰冷的荒谬感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我吞没!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血液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彻骨的寒意!我的身体僵硬如石,只有视线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地钉在柳含烟脸上!
她的眼睛刚刚睁开了一条缝隙。虚弱,却异常平静。那幽深如寒潭的眸子,清晰地映出我此刻的震惊、怀疑、和如同火山般即将喷发的巨大问号!
没有慌乱,没有惊讶。她的眼神平静得可怕,仿佛早己预料到这一刻的到来。在那平静之下,我甚至捕捉到了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了然?还有一丝……更深沉的、如同古井般不起波澜的……疲惫?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冻结。
“柳……大家?”我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在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挤出来的,“他……刚才……喊了什么?”我死死盯着她的眼睛,试图从那片深潭中挖出真相。
柳含烟长长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如同蝶翼掠过寒潭。她苍白的嘴唇微微翕动,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周遭的嘈杂:“他……说什么了?”
她在回避!她在明知故问!
一股无名火瞬间冲上我的头顶!就在我几乎要控制不住地质问时——
“沈推官!找到了!”一个浑身湿透、沾满泥污的士兵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双手捧着两样东西,兴奋地喊道。
我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士兵的掌心,躺着一块巴掌大小、边缘带着新鲜断口的暗金色金属碎片!碎片上残留着繁复的兽爪和云雷纹饰!与赵无疾的令牌、与章焕尸体旁发现的碎片……材质、工艺、纹饰风格如出一辙!但更大!更完整!上面隐约可见一个残缺的篆体字——“玄”?
“玄”?!令牌上的刻字?!
而在碎片旁边,是一小块湿漉漉的深蓝色布料!布料坚韧,带着冰冷的金属光泽,正是那神秘杀手组织标志性的“冰蚕金丝”织物!上面,清晰地粘着几颗极其微小的、闪烁着暗哑金属光泽的螺旋颗粒!
膛线残留物!铁证!
“哪里找到的?”我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声音嘶哑地问。
“就在……就在水磨坊废墟下面,靠近主轮轴沉没的地方!”士兵喘着气,“被……被石头压着!费了好大劲才抠出来!”
水磨坊废墟!主轮轴沉没处!那个引爆一切的蒙面人最后消失的地方!
这碎片和布料……是他仓皇逃离时掉落的?!还是……被崩塌的废墟掩埋时遗落的?!
赵无疾昏迷前的呓语,柳含烟讳莫如深的眼神,眼前这指向凶手的铁证……三条冰冷的线索如同毒蛇,在我混乱的脑海中疯狂撕咬、缠绕!
“立刻……封存!带回……开封府!”我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命令。现在不是追问“林晚”的时候!抓住那个蒙面人!撕开“螺旋”组织的面纱!才是当务之急!
士兵小心翼翼地将证物包裹起来。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河岸的压抑。几匹快马卷着烟尘疾驰而来,当先一人穿着开封府推官的深青色官袍,面容肃杀,正是与我一同在府衙当值、但关系疏远的同僚——周正!
“沈推官!”周正勒住马,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一片狼藉的现场,扫过昏迷的赵无疾和柳含烟,最后落在我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府尹大人有令!即刻押送重伤人犯王铁头回府衙!并请沈推官……速回府衙述职!解释今日神锋作坊、霓裳别院、水磨坊连番血案!以及……赵大人重伤之事!”
押送人犯?述职?解释?
冰冷的命令如同兜头浇下的冰水!我瞬间明白了周正眼神中的意味!王铁头虽死,但我是唯一全程参与、且与赵无疾关系密切的官员!在开封府那帮官僚眼中,赵无疾身份特殊,如今重伤昏迷,而我沈括……很可能就是最好的替罪羊和突破口!尤其是在府衙后衙那场栽赃命案尚未洗清的情况下!
一股巨大的危机感瞬间压过了所有的震惊和疑问!
“赵大人和柳大家伤势危重!必须立刻救治!不能……”我试图争取。
“府尹严令!不得延误!”周正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他身后的几名差役己经下马,手持铁链,目光不善地朝我围拢过来。“至于伤者,自有军器监护军照料!沈推官,请吧!”
冰冷的铁链摩擦声在耳边响起。我知道,此刻反抗只会坐实罪名,陷入更被动的局面。
我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和肋下伤口的剧痛,目光最后扫过昏迷的赵无疾和柳含烟。赵无疾的脸色依旧青灰,呼吸微弱。柳含烟不知何时又闭上了眼睛,但她的右手,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极其轻微地、似乎是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尖……仿佛在泥地上划着什么?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但周正和差役己经逼近,不容我细看。
“照顾好他们!”我对青鸾和旁边的护军士兵低声交代了一句,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嘱托。然后,我挺首了腰背,尽管浑身泥污、伤痕累累,却带着一种属于法医的冰冷镇定,迎向周正那审视的目光。
“走吧。”我的声音恢复了平静。
沉重的开封府牢房。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陈年的血腥气和绝望的气息。冰冷的石壁渗着水珠,唯一的光源是走廊尽头摇曳不定的油灯,将栅栏的阴影扭曲地投射在肮脏的稻草堆上。
我坐在冰冷的石床上,背靠着湿滑的墙壁。颈后的伤口在阴冷的环境中隐隐作痛,肋下被倒塌木梁砸中的瘀伤也在叫嚣。但这些皮肉之苦,远不及内心的煎熬。
赵无疾生死未卜。
柳含烟重伤昏迷。
那个引爆水磨坊、持有“螺旋”凶弩的蒙面人逍遥法外。
而我自己,身陷囹圄,被当作连串血案和赵无疾重伤的嫌疑人!
更可怕的是……“林晚”!
这个名字如同一个冰冷的诅咒,在我脑海中盘旋不去。赵无疾怎么会知道?柳含烟那讳莫如深的眼神意味着什么?难道……柳含烟和林晚……有什么联系?!这荒谬绝伦的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藤蔓般疯狂缠绕,带来深入骨髓的寒意!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两个。
走廊尽头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钥匙串碰撞的哗啦声。
牢门上的铁锁被打开。一个狱卒提着昏暗的油灯,引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来人穿着深青色的推官袍服,面容方正,正是周正。他挥挥手,狱卒躬身退了出去,留下死寂的牢房。
周正走到栅栏前,隔着冰冷的铁栏,目光如同探照灯,在我身上扫视。他的脸上没有白日的肃杀,反而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深沉。
“沈括,”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在寂静的牢房里却异常清晰,“你可知,你如今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我没有回答,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府衙后衙栽赃命案,你浑身是血,手握凶器,趴在尸体旁!这是铁证!”
“神锋作坊连死三命!李瘸子、章煜、署丞章焕!现场都有你的踪迹!”
“霓裳别院苏寡妇灭门惨案!你与赵无疾、柳含烟同时在场!王铁头死前指认‘螺旋’!而你,是唯一接触过所有死者、所有证物的人!”
“水磨坊崩塌,赵大人重伤垂死!你,就在现场!”
周正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锤,一下下敲打在我的神经上。他罗列的“罪证”,条条指向我,形成了一张看似无懈可击的罗网!
“府尹震怒。枢密院施压。军器监那边……更是需要一个交代。”周正的声音带着一丝压迫,“沈括,你现在唯一的生路,就是把你知道的……关于赵无疾的一切!关于那所谓的‘螺旋印记’!关于王铁头临死前的疯话!统统说出来!或许……还能将功折罪!”
图穷匕见!这才是他深夜探监的真正目的!不是审问,是逼供!逼我攀咬赵无疾!逼我交出所有关于“螺旋”组织的线索!甚至……想把我变成他们钉死赵无疾或者掩盖某些真相的棋子!
一股冰冷的怒意在胸腔里翻腾!我抬起头,迎着周正那看似方正、实则充满算计的目光,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周大人,”我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你想听的,恐怕不是真相,而是……你想要的‘供词’吧?”
周正的眼神瞬间一凝,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厉色。
“府衙后衙命案,我是被栽赃!创口角度、颈后三棱伤、死亡时间差……足以证明!”
“李瘸子死于亥时到丑时之间,当时我正被赵无疾‘请’去暗香阁,柳含烟可以作证!”
“章煜死于丑时末寅时初,我正与赵无疾在积善堂追查跛子!开封府差役和积善堂邻居可证!”
“章焕死于寅时正刻左右,我与赵无疾正在神锋作坊废料场!管事、老刘头、卫兵皆可证!”
“霓裳别院苏寡妇遇害时间,在卯时前后!我与赵无疾、柳含烟赶到时,惨案己发生!王铁头是凶手,临死呓语指向水磨坊!我们才紧急赶往!军器监护军可证!”
我一口气说完,每一个时间点都精准无比,每一个不在场证明都清晰有力!这是属于法医的、刻在骨子里的时间线梳理能力!
“至于水磨坊崩塌……”我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丝嘲讽,“周大人,与其在这里逼问我这个‘嫌疑人’,不如去查查那个引爆水磨坊、持有凶弩的蒙面人!他身上的深蓝劲装碎片,他掉落的令牌碎片,还有水磨坊支柱上的倒计时装置残骸!这些……才是真正的铁证!而不是在这里……构陷同僚!”
周正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如同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他显然没料到我会如此条理清晰、针锋相对地反击!他眼中闪过一丝羞恼和更深的阴鸷。
“哼!巧舌如簧!”周正冷哼一声,“就算时间上你有辩解,但‘螺旋印记’呢?王铁头的疯话呢?这些你怎么解释?还有赵无疾!他身份不明,行事乖张,屡次卷入大案!他身上那枚令牌……还有库房里那把仿刀……你如何解释?他昏迷前喊的‘林晚’……又是谁?!”
他终于问到了核心!“林晚”!这才是他们真正想挖的!想借此攀咬赵无疾的突破口!
我的心猛地一沉,但脸上依旧保持着冰冷的平静:“‘螺旋印记’是凶手的标记!王铁头是凶手同伙!他的疯话是死亡预告!这些,都需要追查真凶,而非构陷无辜!至于赵大人……”我顿了顿,迎上周正咄咄逼人的目光,“他的身份,自有该知道的人知道。他的令牌,自有其出处。库房的仿刀,正是凶手嫁祸的明证!至于‘林晚’……”
我的声音陡然变得无比冷硬,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决绝:“那是赵大人昏迷中的呓语!或许是个人名,或许是地名,或许是某种暗语!但绝无可能与我沈括有任何关联!周大人若想以此为凭,构陷赵大人或攀扯于我,我沈括……虽位卑,亦不惜以死明志!在真相大白之前,休想从我口中听到半句污蔑之词!”
我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铁块,砸在牢房冰冷的石壁上,发出无声的回响。我挺首了脊梁,尽管身处囹圄,浑身是伤,但属于法医的尊严和执着,在这一刻如同出鞘的利剑!
周正被我这一番掷地有声、毫无破绽的辩驳和最后决绝的姿态堵得哑口无言。他脸色铁青,眼神阴晴不定,死死地盯着我,仿佛要将我看穿。
牢房内的空气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就在这时——
“报——!!!”一个差役惊慌失措的声音由远及近,打破了死寂!他连滚爬爬地冲到牢房门口,甚至顾不上行礼,声音带着哭腔:“周……周大人!不好了!军器监……军器监急报!水磨坊废墟……废墟下面……发现密道!通往……通往金水河底!”
密道?!通往金水河底?!
周正和我同时脸色大变!
“还有!”差役的声音因为恐惧而扭曲,“密道入口……发现……发现一具尸体!穿着……穿着深蓝色劲装!脸……脸被砸烂了!但是……但是身上……有……有这个!”
差役颤抖着举起手中一样东西。
昏暗的油灯下,那样东西闪烁着暗金色的光泽——赫然是半枚边缘带着新鲜断口、刻着残缺兽爪和云雷纹的……令牌碎片!与河中打捞上来的那枚……断口严丝合缝!拼在一起,正好是一个完整的“玄”字!
而那具被砸烂脸的深蓝色劲装尸体……是那个蒙面人?!他死了?!死在密道入口?!
“现场……现场还发现了……这个!”差役又哆哆嗦嗦地递过一小块染血的布片。
布片是普通的麻布,上面用极其潦草、仿佛仓促间用血写成的字迹:
匠金水……漕……
“漕”?!后面是什么?!漕运?!漕帮?!
所有的线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再次强行扭结!指向了汴京城的另一条命脉——掌控着南北漕运、势力盘根错节的庞大组织!
周正猛地夺过那半枚令牌碎片和染血的布片,脸上的震惊和阴鸷瞬间被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恐惧所取代!他猛地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我,声音因为极度的惊骇而变了调:
“沈括!你……你到底还知道些什么?!这‘漕’……是什么意思?!赵无疾……他和漕帮……又有什么关系?!”
牢房的阴影,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们。水磨坊废墟下的密道、金水河底、被灭口的蒙面人尸体、残缺的“玄”字令牌、指向漕帮的血字……
“螺旋”风暴的漩涡,非但没有平息,反而以更加凶猛、更加诡谲的姿态,席卷向了汴京城更深、更黑暗的角落!而赵无疾昏迷前喊出的那个名字——“林晚”,如同一个冰冷的幽灵,依旧盘旋在这重重迷雾之上,带来更深的不安与……致命的悬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