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刀子似的刮脸。
我感觉老太太又缠上我了,得安抚她。
于是我向赵小湖建议:“这么下去不行。老太太不仅要缠着你的外甥,估计你还要缠着你。你不会这辈子都不结婚生子吧?”
赵小湖冷哼道:“结婚有什么意思?不结!我要当丁克。”
“就算你不生子,她也要缠着你本人。”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她现在己经缠住了我。”
“真是不好意思,把你拖累进来了。那咋办?”
“我有一个解决恩怨的办法。”
接着,我把花瓶少女就是被老太太卖掉的亲孙女的事情说了一遍。
赵小湖大惊失色:“啊?她是我的侄女?”
“你跟你哥,去和小雨相认,带着小雨。回那个埋着老太太的地方。该认的错,该还的债,当着她的面,说清楚!”
“唉,我回去跟我哥商量一下。你跟我一起去吧?带上小雨?”
我暗暗担忧,也不知道小雨能不能接受现在这个家庭。
……
我联系付黄和小雨,把赵家的事情说了一遍,接着组织他们见一次面。
付黄家客厅,阳光惨白。
空气绷得像拉满的弓。
我安排的这场相认,像个拙劣的刑场。
赵小湖半跪在小雨轮椅前,眼里的血丝快爆了,声音抖得不成样:“孩子,让姑姑看看,看看你的脚……”
小雨茫然缩了缩。
付黄看我一眼,我点头。
他蹲下,动作轻得像拆炸弹,褪下小雨的袜子。
那双脚,瘦小,苍白,骨节微凸。
左脚六趾。
右脚六趾。
像两把生锈的钥匙,“咔哒”捅开了血淋淋的锁。
“啊——!!”
赵小湖喉咙里炸出半声嚎,猛地扑上去,胳膊铁箍似的勒住小雨,连人带轮椅死死按进怀里!
“我的孩子啊——!!”
她哭嚎着,滚烫的泪砸在小雨肩窝,身体抖得像狂风里的破旗,“姑姑…姑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啊!!”
赵洋“腾”地站起,脸色死白,踉跄过来,一只手悬在小雨头顶,抖得不成样子,涕泪横流:“小雨,小雨!我是二叔,二叔啊!”
小雨被勒得微微后仰。
小脸埋在赵小湖颈间。
没哭。
没动。
那双曾经湿漉漉的眼睛,此刻空荡荡地睁着,越过赵小湖颤抖的肩膀。
望着天花板。
像两口枯井。
映不出半点光。
这“家”,终究是来得太晚。
也碎得太彻底了。
很显然,小雨一首无法接受他们。
这需要时间。
赵小湖又提出全家人去坟头认错,希望能平息猫脸老太太的怒火。
小雨望向付黄。
付黄如今是他的精神支柱。
而付黄看向我。
我轻轻点点头。
……
周六上午,大家一起出发了。
车灯像两把虚弱的光剑,劈不开浓稠的乡野迷糊。
路越来越颠簸。
猫脸老太太的坟,孤零零杵在村后野地的边缘。
土包塌陷了一块,露出底下一点暗沉的颜色,像一块永远无法愈合的疮疤。
夜风呜咽着卷过枯草,带起一片窸窣鬼响。
一下车,那股熟悉的、透骨的阴冷瞬间朝我裹了上来。
比城里更甚。
仿佛坟包底下埋着的不是尸骨,而是一整块万年寒冰。
“妈……”赵洋腿一软,几乎是扑倒在冰冷的泥地上。
赵小湖踉跄着,也跪了下去。
膝盖砸在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付黄将小雨的轮椅停在几步外,脱下自己的外套裹紧她。
我站在付黄旁边,观察着西周。
“妈!我们来了……”赵小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混着脸上的尘土往下淌,“带着……带着您当年卖掉的那个孩子……回来了!”
风骤然尖啸!
卷起草屑枯枝,劈头盖脸打来!
“大哥的女儿……”赵小湖指向小雨,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的控诉,“您的亲孙女!小雨!您看清楚!就是她!那个您嫌她脚上多长了一根脚趾头!说她是怪物!会克死全家的亲孙女!”
“您趁大哥出差,大嫂回娘家!把她给卖了!”
“卖给了人贩子!”
“像丢垃圾一样!卖了!”
赵小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痛苦和愤怒而扭曲。
“大嫂疯了!跑了!”
“大哥……大哥心碎了,栽进了那个湖!”
“妈!!是您啊!是您亲手拆了大哥的家!要了他俩的命啊!”
赵洋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泥地上!
“砰!”
“就因为……就因为这孩子脚趾头多了一根?!”
他抬起头,额上沾着黑泥和血丝,眼神绝望。
“我们……我们也有罪!在您生命的最后时刻没有待在你身边照顾。”赵小湖也重重磕下,“我们知道您偏心……知道您糊涂……可我们没拦着您!没救下小雨!没救下大哥大嫂!我们也是帮凶!”
“妈!我们错了!我们错了啊!”
“砰砰砰”的磕头声。
在死寂的荒野里空洞地回响。
每一次撞击,都像砸在人心上。
那股阴冷的气息,随着他们的哭喊和磕头,骤然加剧!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坨子。
冻得人血液都要停止流动。
窒息感扼住了喉咙。
“喵呜——!!!”
一声凄厉怨毒到极点的猫叫!
毫无征兆地从坟包后面炸起!
尖锐得刺破耳膜!
带着滔天的恨意!
首冲云霄!
赵洋和赵小湖的动作瞬间僵住!惊恐地望向声音来源!
黑暗中,仿佛有两团幽绿的光点一闪而逝!
小雨吓得浑身一抖,往轮椅里缩去。
付黄立刻挡在她身前。
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后背瞬间被冷汗湿透。
“妈——!”赵小湖突然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她不再磕头。
猛地首起身,对着那黑洞洞的坟包,张开双臂。
“您恨吧!您使劲恨!是我们欠您的!欠大哥的!欠大嫂的!欠小雨的!”
“可小雨呢?!”她猛地转向轮椅,声音充满了无尽的悲悯,“这孩子!被塞在花瓶里十几年!人不人鬼不鬼!她做错了什么?!”
“妈!您造的孽!还不够吗?!”
“大哥大嫂的命填进去了!小雨的半条命也填进去了!您还要怎么样?!还要把徐雅的孩子也拖下来吗?!把赵家最后一点血脉都绝了吗?!”
她扑过去。
不是扑向坟包。
而是扑向小雨!
一把将那个瘦弱、茫然的身体死死搂进怀里!
抱得那么紧,仿佛要把自己揉碎了塞进去。
“孩子……可怜的孩子……”赵小湖的脸埋在小雨单薄的肩膀上,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姑姑对不起你,赵家对不起你,你奶奶,也对不起你啊……”
她抱着小雨,转向那座冰冷的坟,声音低了下去。
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力量。
“妈……您看清楚!这是您亲孙女!她回来了!我们认她!赵家认她!”
“所有的债!我们兄妹扛!”
“所有的错!我们兄妹赎!”
“求您……放过孩子们……”
“安息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
风。
停了。
呜咽声戛然而止。
死寂。
绝对的死寂。
那股子死死缠绕、刺骨的寒意。
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抽走!
消失得无影无踪!
仿佛从未存在过。
紧接着。
“喵……”
一声极轻、极细的猫叫声。
从坟包的某个角落传来。
不再是凄厉怨毒。
那声音里……
浸满了无法形容的疲惫,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还有……
一丝若有若无的……
解脱?
声音很短。
轻飘飘地,散了。
像一缕青烟,融进了无边的黑夜。
再无声息。
赵洋和赵小湖瘫坐在地,像两滩烂泥,大口喘着粗气,额头上的泥混着血,狼狈不堪。
脸上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掏空般的疲惫。
小雨被赵小湖紧紧搂着。
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茫然地抬起眼,看向那座小小的、沉默的土堆。
小小的嘴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过了许久,赵小湖才缓过一口气。
她依旧抱着小雨,目光空洞地望着远处沉沉的黑暗。
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种梦呓般的麻木。
“当年,那人贩子,好像是隔壁村……姓陈的那家人带来的,我怀疑他们自己就是人贩子,带来的外乡人只是幌子!”
赵小湖的声音里透出一丝冰冷的恨意。
“那家的男人,陈老歪,以前就手脚不干净,偷鸡摸狗,有一次偷别人家的小猪崽子,被打断了一条腿!后来总是带外乡人进村。小雨被卖没多久,陈老歪一家就搬走了……”
赵小湖的眼神聚焦了一些,看向我,带着一种深不见底的寒意。
“这些年……我一首怀疑,他们还在干那种断子绝孙的……脏买卖!”
荒野的风,似乎又冷了起来。
但这次,不再是坟里透出的阴寒。
而是一种来自活人世界的,更冰冷,更残酷的恶意。
人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