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学好像有点不正常,又好像满腔苦水,终于找到倾诉的对象,自顾自地交待了赵海之死和饭桌之间的渊源。
“那年头的乡下办红白事,桌子板凳,不都是东家借西家凑的吗?谁家里有那么多桌子?桌子都长得一个模样!破破烂烂的西方桌!借走之后再还回来。谁知道……谁知道那张是你们老赵家的?!我爹错把你家的桌子当成我家的桌子收走了。”
“晦气!全是晦气!自打那张破桌子进了门,我们家就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猪崽子养一批死一批!我妈身体眼见着就垮了,三天两头病得起不来炕!我爹也是倒了血霉,干啥啥不顺!下地能被蛇咬,卖点东西准被坑!我去小水沟摸鳝鱼,脚底板被碎玻璃割了个血流不止。”
“老天不长眼啊!后来,陈老歪那老混球,在城里靠着舔鞋底、钻裤裆,给人干缺德冒烟的烂事,居然……居然让他翻了身!发财了!有钱了!”
“有钱的第一件事,就是嫌弃家里的黄脸婆!离婚!娶新媳妇儿!他把自己摘得那叫一个干净!净身出户!老家的破房、烂地、连同那些他觉得晦气的家具,都甩给我妈了!装得跟个圣人一样!呸!他在城里早就另垒了狗窝,钱都藏得严严实实!我妈带着我……就守着那个活鬼住的房子!”
李自学说了很多,脸上的表情极为丰富,配合叙述的内容而变幻。
听他这么一通抱怨,我倒是明白了很多事情。
原来赵海附在饭桌上,而饭桌被陈老歪错拿进门。后来陈老歪靠歪门邪道发财,立刻抛妻弃子,假装净身出户,把乡下不值钱的东西全留给前妻,也包括那张破桌子。
李自学估计很久没跟人说过话了,倾诉的欲望极为强烈。
我和赵小湖就静静听着。
这倒是省了旁敲侧击的麻烦。
李自学继续回忆着。
不过,他的声音开始剧烈颤抖,眼神变得恍惚,仿佛看到了某些恐怖景象。
“然后,陈老歪虽然不是个东西,却也是个阳气重的汉子,他走后,赵海变得肆无忌惮了。他总在我眼前晃!一个湿漉漉的影子!坐在那张破饭桌边上!头发上、衣服上,不停地滴水。滴答……滴答……一股子死湖里的臭味!那眼神……怨得……能把人的魂都吸走!”
他用那双脏兮兮的手抱住头,神经质地摇晃着。
“我害怕啊!吓得哇哇哭!找神婆……烧纸……没用!一点都没用!我妈也快被折腾疯了!”
“后来……后来我们终于知道了!”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
“是那桌子!他的冤魂就钉在那张饭桌里!烧了它!对!烧了!烧成灰!总该消停了吧?!”
说到此处,他脸上露出一丝希望。
但是,绝望很快吞噬了那短暂的希望。
“烧了桌子……可它还在!”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一种走投无路的绝望。
“它换地方了!跑到大衣柜里了!晚上就听见……吱嘎……吱嘎……像是在柜子里挠!滴水声!到处都是滴水声!甩不掉!怎么都甩不掉!”
“我们怕啊!砸了衣柜!卖了所有能动的家具!连睡觉的床板都拆了扔出去!想着总该清净了吧?”
他惨笑起来,笑声比哭还难听。
“没用!哈哈哈!一点屁用都没有!只要家里有家具!哪怕只是一根板凳腿儿!赵海!他就转移到板凳腿儿上!阴魂不散!几十年啊!几十年!我妈被耗得油尽灯枯!我也活得……活得还不如条狗!天天提心吊胆!像个随时会被水鬼拖走的耗子!”
李自学这番描述,符合我对寄柩妖的印象。
它不会消失,只会从一个家具转移到另外一个家具上,在此过程中,吸收家主的气运。
李自学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极度的委屈和控诉,猛地指向赵小湖:
“可是!凭什么呢?!捡走那张破桌子的,是陈老歪!抛下我们娘俩、在城里逍遥快活的,是陈老歪!造孽的都是他!我和我妈做错了什么?!凭什么他造的孽,要我们娘俩用一辈子来还?!凭什么赵海的鬼魂死咬着我们不放?!这不公平!天大的不公平!”
那股强烈的冤屈和几十年积压的绝望,在他眼中燃烧着,最后却诡异地汇成了一种病态的光亮。
赵小湖没有说话。
“一首到我考上大学,来到江城,才知道这玩意儿叫寄柩妖。我试着把他转移走,但是他就是不走,死死缠着我。后来我在江城再次看到你。”
他死死盯着赵小湖,眼神变得异常专注,甚至带着一丝扭曲的期望。
“你是赵海的亲妹妹!对!血亲!打断骨头连着筋!赵海总归是你亲哥!他就算成了厉鬼……还能害自己的亲妹妹不成?!”
他的脸上甚至挤出一个古怪的、充满希冀的笑容。
“所以,我把那张茶几,那个困着你哥魂儿的家具,想办法送来了。送给你……”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终于解脱般的喃喃自语:
“这多好啊,对吧?物归原主了。你哥,也该安息了吧。那东西,也该走了吧。终于,终于该放过我们了吧……”
这最后的话语,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自私和疯狂的逻辑,飘散在浑浊而充满烛火烟气的房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