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的日子,没有了书本的沉重,肩上却扛起了另一种分量——生活的分量。
天刚蒙蒙亮,露珠还挂在草叶尖上,我就跟着干爸和母亲下了地。头顶是渐渐灼热起来的日头,脚下是散发着泥土腥气的田埂。干爸挥舞着锄头,坚实的脊背在阳光下闪着古铜色的光,汗珠顺着沟壑般的皱纹滚落,砸进干燥的土里,洇开一个个深色的小点。母亲则弯着腰,灵巧地在垄间穿梭,拔草、间苗,汗水浸湿了她鬓角的碎发,粘在晒得微红的脸颊上。我则在他们身后,学着干爸的样子,用一把小一号的锄头,努力地刨着地,清理着顽固的杂草根茎。
锄头碰到石头,发出沉闷的“铛”声;汗水顺着眉骨流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腰背因为长时间的弯曲而酸胀不己。但奇怪的是,这份纯粹的、身体上的疲惫,反而冲淡了心头的某些沉重。看着被整理得干干净净的田垄,看着干爸偶尔投来的赞许目光,看着母亲首起腰擦汗时脸上露出的、带着疲惫却无比踏实的笑容,心里竟有种说不出的充实和安稳。这是一家人为了生活、为了希望,实实在在流汗、实实在在付出的感觉。傍晚收工回家,围坐在干爸家那张小方桌旁,吃着简单的饭菜,听干爸和母亲商量着地里的收成和来年盖房的打算,昏黄的油灯下,流淌着一种粗粝却温暖的家的气息。这样的日子,疲惫,却也带着泥土的芬芳和相依为命的温馨。
然而,这份温馨里,总有一块空落落的地方。考完试后不到半个月,那个像小太阳一样的身影,就真的离开了。佳敏和她奶奶被父母接去了城里。
走的前一天,佳敏特意跑到干爸家找我。她眼睛红红的,像只小兔子,但努力地笑着:“大毛哥,我考得可好了!我爸妈说,完全够格去城里最好的初中念书呢!”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小手绢仔细包着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打开——是一个崭新的、镶着几颗彩色小水钻的发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这个……送给你!留个念想。” 她把发夹塞到我手里,冰凉的小手带着一丝颤抖。
“佳敏……” 我喉咙有些发紧,不知道该说什么。看着眼前这个即将远行、努力装着坚强的小姑娘,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最终,我只是用力握了握那个发夹,像握着一个沉甸甸的承诺:“好好念书,佳敏。哥……会想你的。”
“嗯!大毛哥,你也一定要考上!我在城里等你!” 她用力点头,眼泪最终还是没忍住,掉了下来。她飞快地用手背抹掉,转身跑开了,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村口那条蜿蜒的小路上,只留下那个闪亮的发夹,静静地躺在我汗湿的掌心。
我把它和我童年最珍贵的“宝藏”——几颗漂亮的鹅卵石、一枚生锈的弹壳、一张画着歪歪扭扭小人的纸片——一起,珍重地放进了那个掉了漆的小铁盒里。每次打开盒子,看到那个发夹,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空落落的。村口那盘大磨盘,仿佛也失去了往日的生气,变得格外沉默。
佳敏离开都一个星期了。田里的活计依旧忙碌,日子也照常过着。可我心底那份等待的焦灼,却像野草一样疯长起来。每天黄昏收工回来,我总会不由自主地绕到村口,在那盘冰凉的磨盘上坐一会儿,目光一遍遍扫过那条通往镇上的、尘土飞扬的小路。邮递员那辆绿色自行车的身影,成了我心头最深的期盼。录取通知书……它还会来吗?考完时的自信,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渐渐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忐忑取代。
就在暑假己悄然过半,田里的玉米苗都蹿起老高的时候,那个期盼己久的身影,终于出现在村口!
“陆大毛!挂号信!有两封咧!” 邮递员大叔洪亮的声音,像一道惊雷,瞬间驱散了我心头的所有阴霾!
两封?!
我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从磨盘上弹了起来,几步就冲了过去。顾不上道谢,颤抖着双手接过了那两封沉甸甸的、印着不同校名的挂号信。信封上那端正的印刷体字迹,此刻显得无比神圣。
我几乎是屏住呼吸,手指因为激动而有些不听使唤,小心翼翼地撕开了第一封。展开那张洁白的信纸,熟悉的校徽映入眼帘——**河桥镇中学录取通知书**!鲜红的印章像一枚胜利的勋章!一股巨大的喜悦瞬间冲上头顶!
紧接着,带着更大的好奇和一丝难以置信,我撕开了第二封。当**曲桥县第一中学录取通知书**几个大字清晰地映入眼帘时,我整个人都懵了!像被施了定身法,呆呆地站在原地,眼睛瞪得溜圆,反复确认着上面的每一个字。
曲桥县一中?县里的重点中学?那个我们这些乡下孩子想都不敢想的地方?我……我被录取了?还是两份通知书?!
巨大的惊喜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之前所有的忐忑和等待的焦虑!巨大的幸福感让我有点眩晕,几乎要原地跳起来!我紧紧攥着那两张薄薄的信纸,仿佛攥着通往两个不同未来的钥匙,手心都渗出了汗。
“娘!干爸!” 我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像一阵风似的冲回干爸家的小院,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通知书!来了!都来了!”
母亲正在灶台边忙活,闻声惊讶地转过身,手上还沾着面粉。干爸也从屋里快步走出来。我把那两张承载着无限重量的通知书,郑重地交到母亲手里。
母亲的手微微颤抖着,她识字不多,但那几个关键的大字和鲜红的印章,她认得。她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嘴唇哆嗦着,反复看着两张通知书,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干爸凑过去,当他看清“曲桥县第一中学”那几个字时,眼睛猛地睁大,黝黑的脸上瞬间绽开一个巨大而惊喜的笑容,他用力拍了一下大腿:“好小子!真给咱长脸!县一中!那可是县一中啊!”
小小的堂屋里,瞬间被巨大的喜悦和难以置信的激动填满。昏黄的灯光下,两张洁白的通知书,像两块磁石,牢牢吸引着全家人的目光。那上面承载的,不仅仅是一个入学资格,更是这个风雨飘摇的小家,在废墟之上,奋力生长出的、最耀眼的希望之光。
当晚,一盏小小的油灯下,一场关乎未来的“家庭会议”,在激动和憧憬中,悄然拉开了序幕。去镇上,还是去县里?这个甜蜜的烦恼,成了这个夏夜最幸福的议题。窗外的蝉鸣似乎都格外响亮,像是在为这双喜临门的时刻欢唱。而那个小铁盒里的发夹,似乎也在黑暗中,闪烁着微弱却坚定的光芒,仿佛在呼应着远方那个小太阳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