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听了干爸的话，脸微微红了，嗔怪地看了干爸一眼：“保证哥，瞧你，尽说些没影儿的事……”话是这么说，她眼底的笑意却更深了。灯光映着她不再年轻却焕发出光彩的脸庞。
“怎么没影儿？”干爸眼睛一瞪，随即自己也笑了，重新坐回板凳上，掰着手指头盘算，“开春就能动土！砖瓦，木料，人工……我去安排！秀英你放心，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保证给你和大毛盖个全村都数得着的房子！”
“保证哥……”母亲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愫。她抬起头，看着对面这个陪伴她们母子熬过最艰难岁月的男人，眼眶又有些，“这些年……多亏了你。没有你，我和大毛……真不知道……”她说不下去了，低下头，用袖子飞快地揩了下眼角。
堂屋里一时安静下来。油灯的火苗跳跃着，在墙壁上投下三人晃动而温暖的影子。干爸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他搓手的动作慢了下来，眼神变得有些深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和沉重。是啊，那场山洪冲垮的不只是老屋，也冲垮了秀英和大毛原本安稳的世界。这么久，她们娘俩挤在这间属于他李保证的土坯房里，相依为命。他李保证是光棍，秀英是寡妇，中间还夹着个半大的孩子和一个年迈的老娘，日子过得清苦，却也像一家人一样互相扶持着，在风风雨雨里熬到了今天。
我坐在小马扎上，默默地扒拉着碗里最后几粒米，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一股沉甸甸的不舍的念头却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来越紧。
我悄悄抬眼，看着母亲在灯下收拾碗筷时微微弓起的背，看着干爸坐在门槛上，沉默地掏出烟袋锅，那熟悉的、被旱烟熏得微黄的手指熟练地捻着烟丝。火光在黑暗中一闪，映亮了他黝黑脸上深刻的皱纹。这些年，干爸的背好像更驼了些。李奶奶在里屋轻微的咳嗽声也隐约传来。
新房子……意味着离开这里，离开干爸和奶奶。
这个念头像冰冷的针，猛地刺进心里。那刚刚燃起的、对新家的热切期盼，瞬间被一种巨大的空落感取代。新建的家再好，没有干爸和奶奶，还算是完整的家吗？母亲这些年和干爸之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村里人谁看不出来几分？只是碍于世俗，谁也没去点破罢了。干爸看母亲的眼神，李奶奶更是早就把我当亲孙子疼。
晚饭的激动渐渐沉淀下去。母亲收拾好碗筷，端去灶房清洗。干爸坐在门槛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火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我走到堂屋门口，倚着冰冷的门框，望着院子里那堆被薄雪覆盖了一半的、黑黢黢的老屋废墟。月光清冷地洒下来，勾勒出断壁残垣的轮廓，更显得凄凉。
灶房里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和碗碟碰撞的轻响。我深吸一口气，寒冷的空气钻进肺里，带着决心。我转身，走到干爸身边，挨着他坐在冰凉的门槛上。
“干爸。”我轻轻叫了一声。
“嗯？”干爸从烟雾里抬起头，昏暗中，他的眼睛依旧很亮。
我的心跳得飞快，像要撞出胸膛。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用尽全身的力气，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仿佛能穿透那层窗户纸：
“干爸，新房子盖好，你和奶奶，搬过来，跟我们一起住吧！”
“啪嗒！”
灶房的水声骤然停了！紧接着，是一声碗碟掉进盆里的脆响！
门槛上的干爸，像被火钳烫到一样，猛地弹了起来！高大的身影在门口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他手里的烟袋锅“哐当”一声掉在冰冷的地上，火星溅开，瞬间熄灭。那张平日里憨厚坚毅的黝黑脸庞，此刻涨得紫红，眼珠子瞪得溜圆，嘴唇哆嗦着，像是被巨大的惊骇扼住了喉咙，一个字也发不出来。他看看我，又猛地扭头看向灶房门口，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窘迫、慌乱，还有一丝被猝不及防点破心思的狼狈。
母亲的身影出现在灶房门口，手里还滴着水，脸色煞白，嘴唇微微颤抖着，眼神复杂地看向我，又飞快地瞥了一眼僵立着的干爸，满是羞窘和慌乱。
“大毛！你……你这孩子！胡……胡说八道些什么！”干爸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又急又粗，带着从未有过的严厉和窘迫，舌头像打了结，“我……我怎么能……这……这成什么体统！”他慌乱地挥舞着手，眼神躲闪着，不敢看母亲，也不敢看我，仿佛“体统”两个字是他此刻唯一的盾牌。
“怎么不行？”我豁出去了，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迎着他慌乱的目光，声音带着少年人的执拗，“干爸，这些年，你对我们娘俩咋样，我心里比谁都清楚！在我心里，你早就是我爹了！奶奶就是我的亲奶奶！”我声音有些哽咽，但依旧清晰，“咱们一起住，有啥不体统的？一家人住一起，热热闹闹的，互相有个照应，不好吗？”
我急切地看向母亲，寻求支援：“娘，你说是吧？盖房子那么多事，有干爸在，啥都不用愁！奶奶年纪大了，搬过去，你也能就近照顾她！咱家院子大，盖三间正房，你和干爸住东屋，奶奶住西屋，我住北屋，刚刚好！等将来……”
“大毛！”母亲带着哭腔打断我，脸羞得通红，像要滴出血来，“快别说了！你……你这孩子……越说越不像话！”她转过身，肩膀微微发抖，用手背狠狠抹了下眼睛。
干爸更是急得在原地打转，像一头困兽，额头上青筋都微微凸起：“不行！绝对不行！大毛你还小，不懂！这……这传出去，村里人的唾沫星子能淹死人！你娘的名声还要不要了？我李保证一个光棍汉，名声臭了也就臭了，可你娘……不能这样！”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固执，仿佛用尽全力在维护着什么，哪怕牺牲自己。
看着他因为世俗的眼光而如此痛苦地拒绝，看着他眼中那份深埋的关切和此刻的狼狈，我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
“名声？名声能当饭吃吗？能当房子住吗？”我几乎是喊出来的，带着委屈和不平，“干爸！我们在一起住了多少年了？村里人谁不知道你对我们娘俩好？我们清清白白，怕什么闲话？我只知道，没有你，我和娘早就撑不下去了！我只想要一个完整的家！有娘，有干爸，有奶奶！一个热热乎乎的家！
我的哭喊声在小小的堂屋里回荡。母亲背对着我们，压抑的啜泣声低低地传来。干爸看着我满脸的泪，听着我声嘶力竭的质问，整个人僵在那里，像一尊被风化的石像。他紧握着拳头，指关节捏得发白，胸膛剧烈起伏着，眼神里翻涌着剧烈的挣扎、痛苦和动摇。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模糊的嗬嗬声。
堂屋里只剩下油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还有窗外呼啸而过的、卷着雪粒子的北风。空气仿佛凝固了，又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那层薄薄的窗户纸，被我莽撞地捅破了，露出里面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滚烫又沉重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