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建的阵痛:
人员补充的命令很快下来了。旅部优先给三营补充了三百名新兵。这些新兵大多来自江浙农村,面黄肌瘦,眼神惶恐,穿着不合身的军装,拿着老旧的汉阳造甚至套筒枪,动作僵硬笨拙。他们站在祠堂前的空地上,与三营那些浑身硝烟、眼神沉凝、带着或轻或重伤痕的老兵形成了鲜明对比。一股无形的隔阂弥漫在空气中。
“营长…这…这怎么带?”新任命的七连连长赵汉生看着眼前这群懵懂的新兵蛋子,眉头拧成了疙瘩。让他带兵打仗没问题,但让他从头训练这些连枪都端不稳的娃娃,比让他冲锋陷阵还头疼。
“练!”陈天只有一个字,语气斩钉截铁,“没有天生的兵!浏河活下来的,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汉生,柱子,小虎,你们都是这么过来的!把你们活命的经验,教给他们!不是练花架子,是练怎么在战场上活下来!练怎么杀鬼子!”
训练场再次喧嚣起来。但这一次,不再是浏河岸边那仓促的挖掘,而是系统而残酷的淬炼。
赵汉生负责最基础的战术动作和战场生存训练。他不再沉默寡言,而是用沙哑的嗓子,一遍遍嘶吼着要点:“贴墙根!听响动!枪口低!手要稳!”“匍匐!压低身子!屁股撅那么高找死吗?”“看到弹坑没?那是保命坑!炮弹来了往里跳!”他将自己在罗店、浏河用命换来的经验,掰开了揉碎了灌输给新兵。他亲自示范,动作或许不如陈天矫健,但那份沉稳和狠辣,让新兵们不敢有丝毫懈怠。他浑浊的眼睛扫过,新兵们不由自主地挺首腰板。
王铁柱的右臂被吊着,无法亲自示范,但他成了最严苛的“监工”。他像一头焦躁的独狼,在训练场边逡巡。看到新兵动作拖沓,眼神涣散,他立刻冲上去,用仅剩的左手狠狠拍在对方钢盔上,或者一脚踹在的屁股上,吼声如雷:“快!再快!战场上慢一秒就是死!”“瞄准!你他娘的瞄哪儿呢?鬼子在你眼前晃悠吗?!”他的凶悍和那条空荡荡的袖管,就是最好的威慑。新兵们在他面前噤若寒蝉,拼了命地练习。王铁柱看着这群新兵,眼中燃烧着仇恨的火焰,仿佛要把自己无法再上阵杀敌的力量,强行灌注到他们身上。
孙小虎作为班长,也开始学着带新兵。他不再躲在赵汉生身后,而是努力板着脸,模仿着老兵的样子,纠正着班里新兵的动作。他话不多,但每次示范都极其认真,尤其是匍匐跃进和依托掩体射击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精准和效率。他脸上那道疤痕,让他稚气未脱的脸庞增添了几分冷硬,无形中也让新兵们多了几分信服。他在训练间隙,会默默地帮新兵检查枪支,或者分享一点自己从恐惧到麻木的心路历程,虽然笨拙,却真诚。
钱有福的腿伤好得慢,但他也没闲着。他充分发挥了“后勤副官”的“特长”和市井智慧。他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穿梭在镇上的商铺、民宅和师部后勤处之间,用尽各种办法——软磨硬泡、拉关系、甚至用战场上缴获的少量日军小玩意儿交换——为营里搞来了额外的粮食、咸肉、蔬菜,甚至弄到了几瓶珍贵的云南白药和磺胺粉(当然,优先供应王铁柱和重伤员)。他还不知从哪里淘换来一批相对结实耐磨的布鞋,替换下新兵们脚上破烂的草鞋。“打仗也得吃饱穿暖!”他振振有词。他的“神通广大”,让士兵们(尤其是饿过肚子的新兵)对他刮目相看,连赵汉生都难得地对他点了点头。
周安邦则成了营里最忙碌的文官。他不仅要整理浏河血战的详细战报(包括阵亡将士名录、战斗过程、经验总结),还要登记新兵信息,管理营部文书档案,协助钱有福清点物资。他那间小小的、堆满纸张和书籍的“书记官办公室”,成了营部最整洁的地方。他记录得异常详细,每一个阵亡士兵的姓名、籍贯、牺牲地点和大致原因,都力求准确。他甚至还开始整理一份“战场生存手册”草稿,将赵汉生、陈天等人的经验用文字系统化。他的眼镜片后面,闪烁着一种知识分子的执着和责任感。
暗流与契机:
休整并非风平浪静。旅长王敬久亲自来到朱家角视察三营。
在营部简陋的房间里,王敬久仔细听取了陈天关于浏河阻击战和当前整训情况的汇报。看着陈天沉稳干练的举止,听着他条理清晰、切中要害的分析(包括对日军战术特点的总结和对己方不足的反思),王敬久眼中赞赏之色越来越浓。
“陈营长,浏河一战,你打出了我八十七师的威风!以残兵弱旅,力阻强敌于河畔,毙伤日军数百,为主力调整争取了宝贵时间!此役,当为首功!”王敬久用力拍了拍陈天的肩膀,随即话锋一转,声音低沉,“伤亡…也太过惨重了些。重建不易啊。”
“谢旅座!此乃全营将士用命之功!卑职不敢居功。重建虽难,但三营骨架犹在,士气可用,假以时日,必能再战!”陈天立正回答,语气坚定。
“好!要的就是这股子心气!”王敬久满意地点点头,他拿出一份文件,“鉴于你营浏河战功卓著,经师部呈报,军政部核准:授予你三等宝鼎勋章!晋升王铁柱、赵汉生为陆军上尉!孙小虎、钱有福、周安邦等二十余人,记功嘉奖!全营官兵,犒赏双饷!”
授勋和嘉奖的消息,如同强心剂,极大地鼓舞了营中低落的士气。当陈天在简易的授勋仪式上,将那枚沉甸甸的三等宝鼎勋章佩戴在胸前时,当王铁柱、赵汉生换上崭新的上尉领章时,当孙小虎、钱有福、周安邦等人接过嘉奖令时,士兵们爆发出久违的、发自内心的欢呼和掌声。这份用鲜血换来的荣誉,是对逝者的告慰,也是对生者的激励。
然而,王敬久私下里留给陈天的话,却蕴含着更深的信息。
“陈天,”王敬久屏退左右,看着眼前这个愈发沉稳的年轻营长,“你的能力,有目共睹。但淞沪战局…不容乐观。我军虽顽强抵抗,然日军增兵不断,火力优势巨大,多处阵地己岌岌可危。委座己有…战略调整之考虑。”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你营休整补充完毕后,很可能会有更艰巨的任务。或许…是转进,或许是固守要点…你要有心理准备。记住,三营这面刚立起来的旗,不能倒!要把这些新兵,练成真正的精锐!未来…国家需要你们这样的队伍!”
“转进”…“固守要点”…王敬久的话,印证了陈天对历史走向的记忆,也让他感到了更沉重的压力。淞沪会战,己近尾声,国军主力即将面临艰难的大撤退。而他的三营,这支刚刚从血泊中挣扎站起的队伍,又将走向何方?
授勋的荣耀尚未散去,另一股暗流悄然涌动。一天傍晚,一个穿着普通商贩服饰、眼神却异常精明的中年人,通过钱有福的关系(钱副官在镇上“人脉”颇广),秘密求见陈天。
“陈营长,久仰大名。鄙人姓郑,在军统上海区行动组谋份差事。”来人开门见山,语气恭敬却带着审视,“浏河一战,营长以寡敌众,力挽狂澜,实乃党国干城!戴老板(戴笠)闻之,亦深为赞许。”
军统?陈天心中警铃微作。这个特务组织,水太深。
“郑先生过奖。陈某身为军人,守土有责,分内之事。”陈天不动声色。
“营长过谦了。”郑姓特工笑了笑,压低声音,“如今战局纷乱,敌我难辨。军统在敌后活动,亟需军中可靠同僚之协助,互通情报,清除内奸,稳定后方…像陈营长这样智勇双全、深得部属拥戴的将领,正是我辈亟需倚重之人!不知营长…意下如何?”他递过来一张写有联络方式和暗语的字条。
拉拢?试探?还是想在三营安插眼线?陈天心中念头急转。军统的能量巨大,但与之牵扯过深,无异于玩火。他目前根基未稳,首要任务是重建部队,绝不能卷入派系倾轧。
“郑先生抬爱。”陈天接过纸条,看都没看,随手放在桌上,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陈某身为军人,当以服从军令、抗击日寇为天职!情报之事,自有长官统筹。若发现可疑人等,陈某自当按军法处置,上报长官部。至于其他…陈某职责所在,恐难分心他顾。”
郑姓特工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营长高风亮节,一心为公,佩服!既然如此,鄙人告辞。若有需要,可凭此条联系。”他深深看了陈天一眼,转身离去。
送走这位不速之客,陈天看着桌上那张纸条,眼神冰冷。战争的残酷不仅仅在正面战场,后方的暗流同样致命。他必须更加谨慎。
夜色笼罩了朱家角。祠堂里,伤员的呻吟声低了许多。训练场也沉寂下来。陈天独自站在院中,仰望星空。浏河的血腥味似乎还在鼻尖萦绕,王铁柱痛苦的嘶吼、赵汉生沉默的悲悯、孙小虎空洞的眼神、钱有福市侩下的义气、周安邦执着的记录、张秀兰温柔的坚韧…一张张面孔在他脑海中闪过。肩上的少校领章和三等宝鼎勋章沉甸甸的。
休整,是舔舐伤口,是积蓄力量,更是风暴来临前短暂的平静。三营这艘刚刚补好破洞、装上生涩新桨的小船,即将被投入1937年淞沪战场最后、也是最汹涌的惊涛骇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