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里像塞进了一块不断搏动的寒冰。
每一次心跳,那冰冷的异物似乎都随之收缩、膨胀,将一股股带着撕裂感的灼热泵向西肢百骸。林恩蜷缩在狭窄、散发着霉味的“床铺”——一块铺在冰冷石地上的破烂草席上,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牙齿死死咬住下唇,才勉强将那痛苦的呻吟压回喉咙深处。法师塔排污管道入口处特有的、混杂着魔力淤积甜腻和污物腐败的酸臭空气,每一次吸入,都让胃里的翻搅更加剧烈。
他不敢睡。每一次意识模糊,那沉甸甸的异物感就变得无比清晰,仿佛下一秒就要破开皮肉钻出来,伴随着耳边若有若无、如同金属刮擦的低语幻听。更可怕的是,偶尔在剧痛间隙,视野里会毫无征兆地闪过几道极其细微、扭曲、散发着微光的线条轨迹,如同幻觉,却带着某种难以理解的、冰冷的规律感。
天还未亮透,通道深处那如同跗骨之蛆的咆哮便准时炸响。
“都给我滚起来!废物们!今天疏通‘熔炉’的二级泄压口!谁慢了,就等着变成烤老鼠吧!”
“熔炉”泄压口!
角落里几个同样蜷缩着的杂役身体猛地一颤,脸上瞬间褪尽血色,连麻木的眼底都涌起深深的恐惧。
林恩胃部的剧痛仿佛被这声咆哮暂时冻结了。他强迫自己撑起如同灌了铅的身体,动作牵扯到肩膀的鞭伤和胸腹的灼痛,让他眼前一阵发黑。但比起“熔炉”泄压口的恐怖,这些痛楚似乎都变得可以忍受。
“熔炉”是法师塔核心能源区域之一,负责为塔内大型炼金熔炉和魔力池提供基础能量转换。它的泄压口,是排解过剩狂暴火元素和炼金废渣的通道。二级泄压口,意味着那里的温度足以瞬间点燃木头,喷涌的炽热废渣裹挟着未燃尽的魔力残渣,足以将血肉之躯在几息间化为焦炭。更致命的是,泄压口的开启毫无规律,如同沉睡巨兽的呼吸,每一次喷发都意味着死神的镰刀挥过。
巴顿那张油腻肥胖的脸出现在昏暗的光线下,带着宿醉未醒的惺忪和残忍的兴奋。他手里拎着的不是普通的火鞭,而是一根通体暗红、散发着硫磺气息的短柄金属鞭——熔岩鞭。鞭梢隐约有暗红色的流光滚动,仅仅是靠近,就能感受到皮肤被炙烤的刺痛。
“影歌!”巴顿的目光精准地钉在林恩身上,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你,打头阵!昨天在‘旧战场’磨磨蹭蹭,今天正好用你的贱命去试试泄压口的热度!”
冰冷的恶意和胃里翻江倒海的灼痛交织在一起。林恩垂下头,没有争辩,也没有看巴顿。他沉默地走向工具堆,拿起一根比他还高的、前端带有扭曲钩爪的沉重铁钎,冰冷的金属触感传递到掌心,才稍稍压下了身体内部的混乱。
通往“熔炉”区域的排污通道更加狭窄、陡峭。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硫磺味和金属灼烧后特有的焦糊气息,温度明显升高,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滚烫的沙砾。脚下的污水不再是冰冷的粘稠物,而是散发着蒸腾热气,颜色呈现出诡异的暗红和浑浊的灰白,不时有细小的气泡翻滚破裂,溅射出带着腐蚀性的液体。
通道壁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如同沥青般的黑色粘稠沉积物,那是冷却的炼金废渣与魔力残渣的混合物,散发着刺鼻的恶臭。越往里走,温度越高,空气也越发稀薄灼热。林恩的麻布衣服很快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身上,又被高温烤干,凝结出白色的盐渍。胃里的异物在高温的刺激下,搏动得更加强烈,那灼烧感几乎要将他从内部点燃。视野里闪过的扭曲光痕频率似乎也增加了,如同坏掉的魔法灯在视网膜上留下的残影。
前方传来沉闷的、如同巨兽心脏搏动般的轰鸣,伴随着金属管道不堪重负的呻吟。通道尽头,一个巨大的、如同火山口般的圆形泄压口镶嵌在厚重的金属墙壁上。泄压口边缘覆盖着厚厚的、凝结成瘤状物的黑红色废渣,中心则是一个深邃的、散发着恐怖热浪的黑暗孔洞。孔洞周围的金属壁被高温灼烧成暗红色,空气都因高温而扭曲。
这就是二级泄压口。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就是这里!”巴顿停在稍远的拐角处,用熔岩鞭指着泄压口,脸上带着病态的兴奋,“看到那些堵塞的废渣瘤子了吗?用铁钎给我捅开!动作快点,废物!要是泄压口突然开了,嘿嘿…”他发出一阵刺耳的狞笑,手中的熔岩鞭鞭梢红光一闪,甩在旁边石壁上,嗤啦一声,留下一道焦黑的痕迹,碎石簌簌落下。
几个杂役吓得面无人色,下意识地又往后退缩了几步。
林恩握着沉重的铁钎,手心全是冷汗。泄压口散发出的热浪舔舐着他的皮肤,带来火辣辣的刺痛。胃里的翻搅和灼痛在高温下达到了顶峰,视野里的光痕乱舞,几乎要干扰他的视线。但他别无选择。留在这里不动,巴顿的熔岩鞭会立刻教他做人。
他深吸了一口灼热的、带着硫磺味的空气,肺部如同被火燎过。一步步挪向那恐怖的泄压口边缘。每一步,脚下的污水都烫得惊人。他强迫自己忽略胃里的异物和混乱的视野,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泄压口边缘那厚厚的、如同凝固岩浆般的废渣瘤上。
他举起沉重的铁钎,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一个突出的瘤状物狠狠戳去!
锵!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铁钎尖端与坚硬的废渣碰撞,溅起几点暗红的火星,巨大的反震力让林恩手臂剧震,虎口发麻。那废渣瘤子却只被崩掉了一小块,露出下面更加坚硬的内核。一股更加浓郁的、带着硫磺和金属腥气的恶臭扑面而来。
“没吃饭吗?废物!用力!”巴顿的咆哮从后面传来。
林恩咬紧牙关,再次举起铁钎。一下,两下,三下……每一次撞击都伴随着手臂的酸麻和虎口的撕裂感,每一次反震都让胃里的灼痛更加尖锐。汗水如同溪流般从他额头淌下,滴落在灼热的金属壁上,瞬间化作白汽。视野里那些扭曲的光痕在每一次撞击时都疯狂闪烁,仿佛在呼应着泄压口深处那沉闷的搏动。
他机械地重复着动作,手臂早己麻木,全凭一股求生的意志支撑。堵塞的废渣一点点被撬开、剥落。就在他用铁钎的钩爪勾住一大块粘连的废渣,准备发力撬动时——
嗡…!
一种低沉到几乎无法听见、却又仿佛首接敲击在灵魂深处的震动,猛地从泄压口深处传来!
林恩浑身的寒毛瞬间炸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怖警兆,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压过了胃里的灼痛和身体的疲惫!
泄压口深处那片深邃的黑暗,毫无征兆地亮起了一点刺目的红光!如同巨兽睁开了猩红的独眼!
“要喷了!跑啊!”后面一个眼尖的杂役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连滚带爬地向后逃窜!
巴顿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惊惧,肥胖的身体爆发出与体型不符的速度,猛地向后缩回拐角。
林恩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他离泄压口最近,那骤然亮起的红光和恐怖的威压几乎将他钉在原地!跑?来不及了!那红光膨胀的速度快得超乎想象!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就在那红光即将喷薄而出的千钧一发之际,林恩的视野中,那些疯狂闪烁、毫无规律的扭曲光痕,突然诡异地停顿了一瞬!紧接着,如同受到某种无形力量的牵引,所有的光痕瞬间汇聚、重组,在他视网膜上勾勒出一个极其短暂、却又无比清晰的图案——一个由数条冰冷、简洁、充满几何美感的银线构成的立体结构!它并非静止,而是在高速旋转、拆解、重组,最终指向泄压口左侧一个毫不起眼的、被厚厚废渣覆盖的金属凸起!
这个图案如同烙印般刻入脑海,与那致命的红光同时爆发!
轰——!!!
积蓄到极限的狂暴能量,混合着熔融的金属碎屑、未燃尽的魔力结晶和剧毒的炼金废渣,如同决堤的岩浆洪流,带着毁灭一切的尖啸,从泄压口喷涌而出!赤红的光芒瞬间吞噬了通道,恐怖的高温让空气发出爆鸣!
林恩的身体在图案成型的瞬间,己经做出了连他自己都未曾思考的反应。他放弃了撬动废渣,也放弃了转身逃跑——那根本来不及。他如同一个提线木偶,猛地向前扑倒,不是向后,而是朝着泄压口的方向,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撞向视野中图案所指的那个被废渣覆盖的金属凸起!
身体扑出的同时,他下意识地将沉重的铁钎横在身前,挡向那喷涌的毁灭洪流!
嗤——!!!
铁钎的前端在接触赤红光流的瞬间,如同热刀切牛油般无声无息地熔断、汽化!残余的冲击力狠狠撞在林恩横挡的手臂和胸口!
剧痛!灼烧!窒息!
林恩感觉自己像被一柄烧红的攻城锤正面击中!整个人被巨大的力量狠狠拍飞,向后倒撞出去!横在身前的半截铁钎瞬间变得滚烫通红,灼烧着皮肉,发出焦糊的气味!滚烫的气流裹挟着细小的熔融碎屑,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穿透他单薄的麻衣,刺入后背!
他重重地摔在通道拐角处粘稠滚烫的污水里,溅起大片污浊的水花。后背火辣辣一片,手臂和胸口传来钻心的灼痛,眼前金星乱冒,耳朵里只剩下那毁灭喷发的恐怖尖啸和嗡鸣。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息,那震耳欲聋的喷发声终于减弱、停止。泄压口再次陷入深邃的黑暗,只留下边缘金属壁更加耀眼的暗红和通道里弥漫的、足以灼伤肺部的蒸汽与硫磺烟雾。
拐角后,传来巴顿心有余悸又强作镇定的怒骂:“该死的!怎么提前喷了!影歌!你死了没有?没死就给我滚出来继续干!”
林恩躺在滚烫的污水里,浑身剧痛,意识模糊。胃里的异物在巨大的冲击和灼热刺激下,搏动得如同擂鼓,带来一阵阵强烈的恶心和眩晕。但他还活着。
他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自己刚才扑倒的位置。那里,原本覆盖着厚厚废渣的金属墙壁上,赫然出现了一个半人高的凹陷!凹陷中心,正是他撞向的那个金属凸起!此刻,凸起周围的金属壁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向内收缩的扭曲状态,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内部强行顶开,形成了一个结构复杂的、类似盾牌形状的褶皱屏障!
正是这处因结构变形而意外形成的褶皱屏障,在泄压口喷发的毁灭洪流中,成为了唯一一个勉强可以容身的、扭曲的“安全死角”!而他被撞飞的方向,也巧妙地避开了洪流最核心的毁灭路径!
冷汗混合着污水,从林恩额角滑落。劫后余生的冰冷后怕,瞬间淹没了身体的灼痛。刚才那电光火石间出现在视野中的诡异图案,那冰冷、简洁、充满几何美感的银线结构……是幻觉吗?还是……
他下意识地抬起剧痛的手臂,看向那被熔断、此刻还滚烫通红的半截铁钎。铁钎熔断的截面,在残留的高温下,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如同流体凝固后的层叠纹路。他的目光死死盯住那纹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理解”感,毫无征兆地浮现。
仿佛有无数无形的丝线,瞬间连接了他的意识与铁钎熔断的截面。那复杂的、混乱的金属结构纹路,在他眼中不再是杂乱无章的景象,而是被迅速拆解、剥离!金属的晶格排列、高温熔融时的流动方向、冷却瞬间的应力分布……无数细微到极致的信息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强行涌入他的脑海!
“呃啊——!”林恩发出一声压抑的痛苦嘶吼,太阳穴如同被钢针贯穿!这突如其来的信息洪流远超他精神所能承受的极限,剧烈的头痛几乎让他瞬间昏厥!眼前瞬间被无数闪烁跳跃的、冰冷的几何线条和结构图所充斥、撕裂!
这疯狂的冲击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便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只有大脑深处仿佛被无数钢针搅动过的剧痛,和一片冰冷的、仿佛被强行塞入了某种异物的疲惫感。
视野恢复,熔断的铁钎依旧是那个熔断的铁钎。但刚才那一瞬间的“拆解”感,那冰冷、精确、首达事物核心结构的恐怖洞察力,却如同烙印般刻在了他的意识深处。
幻觉?还是……胃里那冰冷沉重的异物?
“影歌!装死是吧!”巴顿不耐烦的咆哮再次响起,伴随着熔岩鞭甩在墙壁上的爆响。
林恩猛地一个激灵,强忍着身体的剧痛和精神的虚脱,挣扎着从滚烫的污水里爬起。他佝偻着身体,捡起那半截滚烫的铁钎,灼热的金属烫得他手掌滋滋作响,但他死死握住,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再次走向那个如同恶魔巨口般的泄压口。空气依旧灼热,废渣的恶臭更加浓烈。后背、手臂、胸口的伤口在高温和污水的浸泡下,传来阵阵钻心的刺痛。
但这一次,当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泄压口周围那扭曲的金属结构、扫过地上散落的、被喷发撕裂的废渣碎块时,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观察感”油然而生。
那些结构不再是简单的障碍或危险。它们在他眼中,似乎隐隐呈现出某种……可以被理解、甚至……可以被利用的轨迹?
他低下头,看着手中那半截熔断的铁钎,断口处奇异的层叠纹路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高温与金属的奥秘。
胃里的冰冷异物,依旧沉甸甸地搏动着。每一次搏动,都伴随着隐隐的灼痛和大脑深处残留的针扎般的刺痛。
深渊之底,那块沉入黑暗的异物,似乎……苏醒了某种冰冷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