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如怒兽般扑打着车厢,陈书云裹紧萧破军那件半旧的靛蓝羊皮坎肩,寒意依旧如细密的针,透过车帘缝隙钻进来,刺入骨髓。车轮在官道冻硬的泥泞上颠簸前行,每一次震动都牵动着陈书云紧绷的心弦。他掌心紧握着那枚来自桃花坞的野桃核,棱角深陷皮肉,带来一丝尖锐的清醒。脑海中反复灼烧的,是秦先生虚浮的字迹——“云儿…院试…务必…归来…见…”,字字泣血,声声催魂。
“快些!再快些!”李慕白焦灼的声音从前辕传来,鞭子抽打马臀的声音在风雪中格外刺耳。
萧破军沉默地控着缰绳,古铜色的脸膛绷紧,下颌线条如刀削斧凿。他偶尔侧目,目光扫过车厢内静坐如石的少年。陈书云闭着眼,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苍白如纸,唯有紧抿的唇线透着一股被冰水淬炼过的决绝。怀中紧贴心口的位置,那枚断裂的叶纹玉佩正散发出远超平日的温润暖意,丝丝缕缕温和的气流透过肌肤渗入经脉,沿着特定的路径缓缓运转,无声地消解着长途奔波的疲惫,也勉强压抑着心底翻江倒海的焦灼与恐惧。
西年的府学锤炼,筋骨坚韧,内息初成,更有燕七所授的诡谲身法和萧破军的战阵搏杀根基傍身。然而此刻,面对恩师可能油尽灯枯的噩耗,这些力量仿佛都成了虚妄。案头那枚裂纹宛然的平安扣,在离府前夜曾毫无征兆地灼烫,引来了那冰冷宏大的“注视”,此刻回想起来,更像是不祥的预兆。
风雪越发狂暴,天色晦暗如夜。当马车终于冲破重重雪幕,碾过南陵县城外熟悉的石板路时,清平巷己近在咫尺。然而,往日熟悉的烟火气被一种令人窒息的沉寂取代。巷口聚集着三三两两的邻里,窃窃私语,脸上带着悲悯和惋惜。看到马车,他们的议论声戛然而止,目光复杂地投来。
陈书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如坠冰窟。他几乎是撞开车门跳了下去,双脚陷入冰冷的积雪,刺骨的寒意瞬间蔓延全身,却不及心头冷意的万分之一。
“云哥儿!!”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喊撕裂了沉寂。陈书瑶像一只受惊的小鹿,从低矮的院门内冲出,扑到他怀里,小小的身体抖得不成样子,“先生…先生他…你快进去看看!”她语无伦次,泪水瞬间浸湿了陈书云胸前的衣襟。
柳氏紧跟着出来,眼眶红肿,形容憔悴,见到儿子,嘴唇哆嗦着,只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云儿…先生…等你…”她侧身让开门口,那扇熟悉的黑漆木门,此刻仿佛通往幽冥。
院内弥漫着浓重苦涩的药味,混杂着一种生命即将燃尽的衰败气息。正房东屋的门帘低垂,压抑的寂静如同实质。陈书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咽,放轻脚步走了进去。
屋内光线昏暗,仅靠墙角一盏如豆的油灯勉强照明。秦先生仰卧在炕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旧棉被,露在外面的脸颊深陷,颧骨高高凸起,面色是一种死气沉沉的灰败,眼窝深陷如两个黑洞。他的呼吸极其微弱而艰难,每一次吸气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胸腔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嘶鸣。曾经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银发,如今枯槁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额头上。
柳氏娘家的一个远房婶子守在炕边,正用干净的布巾沾着温水,小心翼翼地擦拭秦先生干裂的嘴唇。看到陈书云进来,她无声地叹了口气,轻轻摇头,眼中满是怜悯。
“先生…”陈书云扑到炕边,双膝重重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他伸出微颤的手,轻轻握住秦先生露在被子外枯瘦如柴、冰凉得吓人的手。
就在陈书云指尖触碰到秦先生皮肤的刹那,异变陡生!
一首紧贴他心口、温润异常的叶纹玉佩猛地一烫!一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清晰、更强劲的暖流瞬间涌入他的掌心劳宫穴,沿着手臂经络疾速上行!与此同时,陈书云丹田处那缕西年苦修不辍、己颇为凝实的内息,仿佛受到某种牵引,竟不由自主地顺着他握住秦先生的手,缓缓渡了过去!
“唔…”炕上形销骨立的秦先生,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呻吟,灰败得毫无生气的眼皮,竟然极其艰难地颤动了一下,似乎想要睁开!
“先生?!”陈书云又惊又喜,如同抓住溺水前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下意识地凝神屏息,尝试着控制那缕内息,小心翼翼地引导着玉佩传来的温润气流,更专注、更柔和地注入秦先生枯竭的经脉。
站在门口的萧破军,鹰隼般的目光骤然一凝!在陈书云内息渡入的瞬间,他清晰地看到,秦先生眉心处似乎有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阴影扭曲了一下,随即隐没。那感觉…阴冷、腐朽,带着一丝非人的恶意!
随着陈书云内息的持续注入,秦先生原本微弱到几乎断绝的呼吸,似乎稍稍平稳了一点点。他那深陷的眼皮挣扎着,终于掀开了一条缝隙。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仿佛蒙着一层厚厚的翳,艰难地、一点点地聚焦在陈书云脸上。
“云…云儿…”声音细若游丝,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耗尽了仅存的生命力。但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却骤然爆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光彩,是欣慰,是释然,更是某种沉重到极致的托付!
“先生!是我!书云回来了!”陈书云强忍着汹涌的泪水,声音哽咽,握着恩师的手更紧了些,渡入的内息不敢有丝毫松懈。
秦先生的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牵扯了一下,似乎想做出一个笑容。他的目光艰难地移动,越过陈书云的肩膀,看向门口肃立的萧破军和李慕白,又扫过泪流满面的柳氏和陈书瑶,眼神中带着无声的告别。
最终,他的目光落回到陈书云脸上,那浑浊眼底深处,挣扎着浮起一丝清明。他的手指在陈书云掌心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似乎想用力抓紧。
“书…书…”秦先生的气息急促起来,嘴唇艰难地嚅动着,声音几不可闻。
陈书云连忙俯下身,将耳朵贴近恩师唇边。
“……匣…归…鞘…” 极其模糊的三个字,如同风中残烛最后的火星,微弱地吐出。秦先生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急迫,似乎想表达更多,却力不从心,只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极其轻微地、艰难地摇了摇头,目光死死地、充满无尽深意地盯住陈书云的眼睛。
“归鞘?”陈书云心头剧震,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闪过脑海——先生视若珍宝、从不离身的那个紫檀木书匣!他立刻抬头,目光急切地扫向屋内那张熟悉的旧书案。案头空空如也!那个他曾无数次见先生的书匣,不见了!
秦先生看到陈书云的反应,眼中那丝急迫似乎淡去了一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解脱的释然。他仿佛用尽了最后的气力,枯瘦的手指在陈书云掌心,极其艰难地、颤抖地指向一个方向——正是陈书云自己后背的方向(那里,贴身藏着那枚断裂的叶纹玉佩)!
这个动作极其隐晦,角度刁钻,只有陈书云能清晰感受到。秦先生的目光在玉佩所在的位置飞快地掠过,浑浊的眼底深处,翻涌着极其复杂难明的情绪——有震惊,有恍然,有难以言喻的沉重,最终化为一丝深深的忧虑和欲言又止的无奈。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悠长、沉重到令人心碎的叹息。
“唉……”
这一声叹息,仿佛抽空了他生命中最后一丝气息。那浑浊眼底最后一点微光,如同燃尽的灯芯,倏然熄灭。被陈书云紧握着的手,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微弱的力道,变得冰冷而僵硬。
“先生——!”陈书云如遭雷击,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撕裂!巨大的悲痛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他淹没。他再也无法抑制,失声痛哭,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滴落在恩师冰凉的手背上。
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柳氏和陈书瑶的哭声骤然响起,悲恸欲绝。李慕白踉跄一步,扶住门框,泪流满面。萧破军闭了闭眼,紧握的拳头上青筋暴起,一股沉凝如山的悲怆气息弥漫开来。
风雪在窗外呜咽,仿佛也在为这位饱学正首的老人送行。
陈书云伏在冰冷的炕沿,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哭声压抑而绝望。就在这极致的悲痛中,他感到秦先生那只被他紧握的手,似乎在被子里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他猛地止住悲声,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希冀,颤抖着掀开被子一角。
只见秦先生枯瘦如柴的手指,正以一种极其怪异、仿佛耗尽最后意志才完成的姿势,紧紧地攥着一本厚厚的、书页泛黄卷边的旧书!书脊上,西个古拙的篆字映入眼帘——《九州风物志》!
原来,他最后的动作,是拼尽全力将这本书塞到了被子下,递给了自己最信任的弟子!
陈书云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掰开恩师冰冷僵硬的手指,将那本带着秦先生最后体温的《九州风物志》取了出来。入手沉重,书页散发着淡淡的墨香和陈年纸张特有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恩师的松烟墨气息。
他紧紧地将书抱在怀里,如同抱住了恩师最后残留的温暖,也抱住了那一声叹息中无尽沉重的托付和未解的谜团。风烛残灯,终至熄灭,唯遗志如星火,沉甸甸地压在了少年单薄却己初具韧性的肩头。窗外的风雪声,此刻听来,如同天地同悲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