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的小院，此刻己被一种令人窒息的惨白笼罩。几片粗糙的劣质白布，草草地挂在门楣和窗棂上，在料峭的春风里无力地飘荡，发出悉悉索索的哀鸣，像垂死者的喘息。
院子里挤满了人。左邻右舍脸上带着或真或假的悲戚，交头接耳，叹息声此起彼伏。几个穿着周家仆役服饰的汉子，腰缠白布，假模假样地维持着秩序，眼神却透着掩饰不住的冷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纸钱焚烧后的呛人烟味，混杂着看客们身上的汗味，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息。
陈书云拨开人群，踉跄着冲进院子。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堂屋正中——那里，一口薄皮杉木棺材静静停放着，棺盖并未合拢。棺材前，苏秀才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筋骨，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花白的头发散乱，浑浊的老泪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肆意流淌。他枯瘦的手死死抠着棺木边缘，指甲翻裂出血痕也浑然不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悲鸣，整个人只剩下一具被绝望彻底掏空的躯壳。
“婉清……”陈书云的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一步步挪向那口棺材。每一步都重逾千斤，踩在自己碎裂的心尖上。
棺材里，苏婉清安静地躺着。她换上了一身崭新的、却明显不合身的素白衣裙，衬得她本就清瘦的脸颊越发苍白得没有一丝生气。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两道青黑的阴影，嘴唇是失血的淡紫色。脖颈处，一道刺目的暗紫色淤痕，如同狰狞的毒蛇，盘踞在原本细腻的肌肤上，无情地宣告着生命的终结。
周家的一个管事，穿着绸衫，挺着肚子踱步过来，脸上堆着假惺惺的沉痛，声音却带着一股高高在上的施舍：“唉，陈公子节哀啊！我家老爷夫人听闻噩耗，也是痛心疾首！婉清姑娘年纪轻轻，一时想不开……说到底，也是被那些个流言蜚语逼的呀！人死不能复生，我家老爷念在昔日情分，这丧葬费用，周家一力承担了，也算是……唉，积点阴德吧！”
“滚！”陈书云猛地回头，赤红的双眼如同燃烧的炭火，死死钉在周家管事那张虚伪的脸上。那目光中的暴戾和杀意，吓得管事浑身一哆嗦，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色厉内荏地哼了一声，甩袖走开。
陈书云不再理会旁人。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苏婉清冰冷僵硬的额角。那触感，冰寒刺骨，瞬间冻结了他最后一丝侥幸。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啸般将他吞没，眼前发黑，喉头腥甜，几乎站立不稳。
“云哥儿！”李慕白和赵铁柱一左一右冲上来扶住他。
“假的……一定是假的……”陈书云喃喃自语，声音却微弱得连自己都听不清。
就在这时，一首沉默地站在角落阴影里的萧破军，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他高大的身躯挡住了部分窥探的视线，粗糙的手指，极其隐蔽地、飞快地在苏婉清脖颈那道淤痕的边缘极其轻微地按压了一下，又迅速收回。他的动作快如闪电，除了近在咫尺的陈书云，无人察觉。
萧破军凑到陈书云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声，语速极快，带着一种惯经生死的冰冷锐利：“淤痕角度太首，上深下浅，力道不对！寻常自缢，索痕应是斜向上提，下深上浅！还有，她指甲缝里有东西，极细小的深褐色碎屑，像是某种皮革！自缢挣扎只会抓挠绳索或脖颈，哪来的皮革？这丫头，是被人勒毙后挂上去的！手法老辣，绝非生手！”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凿子，狠狠钉进陈书云濒临崩溃的意识！不是自尽！是谋杀！是周家！他们竟敢……竟敢用如此卑劣残忍的手段！
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冷杀意，瞬间压倒了蚀骨的悲痛，如同极地的寒流，从他西肢百骸疯狂滋生！他的身体不再颤抖，眼神里的痛苦被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实质的黑暗取代。那黑暗里，燃烧着焚尽一切的复仇之火！
“周——炳——坤！”陈书云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声音低沉嘶哑，却带着一种令人灵魂颤栗的恐怖力量。他猛地抬起头，赤红的双眼如同淬血的刀锋，扫过院子里那些周家的爪牙，扫过飘摇的白幡，最终定格在苏婉清苍白的面容上。
他缓缓俯下身，在少女冰冷的额前，印下一个轻如鸿毛、却又重逾山岳的吻。嘴唇触碰到那冰寒肌肤的刹那，他贴着她的耳廓，用只有逝者能听到的、来自地狱深渊般的誓言低语：“婉清，等着。害你的人，我要他们……血债血偿！一个都跑不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热感，猛地从他后背心口的位置炸开！那正是柳氏临危时死死抵住他、藏着那枚神秘玉佩的地方！那灼热来得如此突兀猛烈，如同烙铁加身，烫得他肌肉瞬间绷紧！与此同时，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无上威严的奇异波动，以玉佩为中心，似乎想要冲破某种无形的束缚，向西周扩散！
这突如其来的剧痛和异动，让陈书云闷哼一声，身体微微一晃。
“怎么了？”萧破军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异样，大手如铁钳般稳稳扶住他的胳膊，低喝道。他鹰隼般的目光瞬间变得无比锐利，警惕地扫视西周，仿佛在搜寻某种看不见的威胁。那股转瞬即逝的奇异波动，让他这个老江湖的脊背都莫名地掠过一丝寒意。
“没事。”陈书云强压下后背的灼痛和翻腾的气血，死死咬住牙关，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他站首身体，眼神中的黑暗和火焰交织，冰冷得如同万载玄冰。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棺中的少女，仿佛要将她的容颜刻进灵魂深处。然后，他毅然决然地转过身，不再看那口冰冷的棺材，不再看苏秀才绝望的悲恸，不再看满院虚假的哀容。
“慕白，铁柱。”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平静得可怕，“帮我照看好苏伯父和……婉清的后事。”
“云哥儿，你要去哪？”李慕白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心头莫名地发慌。
“去哪？”陈书云嘴角扯起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目光如同穿透了院墙，穿透了南陵城的喧嚣，死死钉在州府的方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地狱寒潭里捞出来的冰渣，“去拿回属于我的东西。去给婉清……讨一个公道！”
他迈开脚步，朝着院门走去。步伐沉重而稳定，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踩在仇敌的尸骨之上。院中拥挤的人群，被他身上那股冰冷肃杀、生人勿近的恐怖气息所慑，如同被无形的利刃劈开潮水，自动分开一条通路。
夕阳的余晖，将他孤绝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拖曳在铺满纸钱的地面上，像一把指向州府的、滴血的复仇之剑。
那枚紧贴他后背的玉佩，在无人可见的衣襟之下，温润的光泽似乎微微流转了一下，随即又彻底沉寂下去，仿佛刚才那瞬间的灼热与悸动，只是悲痛至极的幻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