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清冷的晨光给南陵城灰扑扑的屋顶和街道镀上了一层惨淡的银边。一辆半旧的青布骡车，己经套好，静静停在清平巷口。拉车的骡子有些不耐烦地打着响鼻，喷出团团白气。李慕白和赵铁柱正将最后两个包袱塞进车厢。
柳氏牵着书瑶的手，一步三回头地看着那间住了十几年、承载了所有悲欢的小院。院门紧闭，像一个沉默的句点。书瑶紧紧抱着她的小灰兔布偶，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抿着嘴，不让它掉下来。
苏秀才拄着一根临时找来的木棍，站在骡车旁。他比前几日更加苍老憔悴，背佝偻得厉害，仿佛一夜之间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躯壳。浑浊的眼睛望着巷子深处苏家院子的方向，里面是无边无际的死寂和痛苦。
陈书云走到苏秀才面前，将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包塞进他枯瘦的手中。里面是变卖部分家产和剩下所有“陈氏细盐”生意份额换来的几十两散碎银子和几张小额银票。
“伯父，”陈书云的声音低沉而有力，“这点钱您拿着，找个清净的地方安顿下来。南陵……您留下，比跟我们走安全。周家的眼睛，现在主要盯在我身上。”
苏秀才的手剧烈地颤抖着，布包几乎要拿不住。他抬起浑浊的泪眼，看着陈书云，嘴唇哆嗦着：“书云……我……我留下！我不能走！清儿……清儿还在这里……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那儿……我得守着她……看着周家……看着那些畜生……” 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恨意和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他留下，不仅仅是为了守墓，更是为了等待，等待一个或许能亲眼看到周家覆灭的机会！
“好。”陈书云没有劝阻，只是用力握了握苏秀才冰冷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他转向李慕白和赵铁柱：“慕白，铁柱，苏伯父这边，你们在南陵城的旧关系，多照应。”
“云哥儿放心！”赵铁柱拍着胸脯，瓮声瓮气，“俺那些扛大包的兄弟，眼睛亮着呢！谁敢动苏伯父一根汗毛，俺回来扒了他的皮！” 他瞪着眼睛，故意朝周家大宅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粗豪的动作冲淡了几分离别的凝重。
李慕白则郑重地点点头，眼神锐利：“我明白。周家任何风吹草动，我都会设法传信到州府‘德润书斋’赵掌柜那里。”
“嗯。”陈书云颔首，目光最后落在一首沉默靠在车辕旁的萧破军身上。
萧破军抱着他那柄用旧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刀，嘴里叼着一根不知从哪儿扯来的草茎，眯着眼，仿佛在打盹。感受到陈书云的目光，他眼皮都没抬，只是含糊地哼了一声：“小子，磨蹭什么？州府的太阳可不等人。赶紧把你娘和妹子扶上车，这骡子脾气可不太好。” 语气依旧带着那股子混不吝的懒散，仿佛只是去邻村赶个集。
陈书云不再多言，转身将柳氏和书瑶一一扶上骡车。车厢狭窄，柳氏搂着书瑶坐好，目光越过车帘，最后看了一眼生活了半辈子的南陵城，眼神复杂。
“驾！”
随着赵铁柱一声吆喝，鞭子在空中甩了个脆响。青布骡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清平巷坑洼的石板路，发出辘辘的声响，驶离了这条承载了太多苦难与离别的小巷。
苏秀才拄着棍子，佝偻的身影在巷口变得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如同钉在故土上的一块悲伤的界碑。
骡车出了南城门，沿着官道向州府方向行去。初春的官道两旁，田野里己有了点点新绿，空气中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阳光渐渐驱散了晨雾，变得有些刺眼。
车厢里，书瑶依偎在母亲怀里，不知何时己经睡着了，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柳氏轻轻拍着女儿的背，眼神望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怔怔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陈书云和萧破军并肩坐在车辕上，李慕白坐在车厢尾部。赵铁柱则精神抖擞地赶着车，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车行至一处岔路口，路边有个简陋的茶水摊。摊主是个干瘦的老头，正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
“吁——！”赵铁柱勒住骡子，“云哥儿，萧大哥，下来喝口水，让牲口也歇歇脚吧？”
几人下车，在油腻腻的小木桌旁坐下。老头慢吞吞地提来一壶粗茶和几个豁了口的粗陶碗。
萧破军抓起碗，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抹了把嘴，咂咂嘴：“呸，这刷锅水味儿。” 他放下碗，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陈书云，最终落在他腰间——那里，青衫之下，隐约是那柄普通长剑的轮廓。但萧破军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布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小子，”萧破军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带着点漫不经心，眼神却锐利如刀锋，“你那点三脚猫的庄稼把式，到了州府，怕是连个看门的护院都打不过。想给你那小相好报仇？光靠脑子够快可不行，刀子够快才是硬道理。”
陈书云握着粗陶碗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他没有回避萧破军的目光，平静地问：“萧叔有何指教？”
萧破军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在阳光下显得有些森然：“指教？老子没那闲工夫。不过嘛……” 他顿了顿，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仿佛触及了遥远回忆的微澜，快得让人抓不住，“州府城外三十里，有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叫‘黑风坳’，坳里有片老林子，林子里有个快塌了的破山神庙。庙后头，有条野狗都不愿走的岔道，往里走上半炷香，能看见块刻着‘百丈崖’仨字的破石头。”
他抓起茶壶，又给自己倒了碗“刷锅水”，灌了一大口，才慢悠悠地继续道：“崖底下，风大，石头硬。每天卯时初刻到辰时末，太阳刚冒头那会儿，你去那儿站着。别动，站稳了。什么时候能在那鬼风里站成一根钉子，手里的家伙什儿不会被吹偏一丝一毫，什么时候……再来找老子学点能砍人的东西。” 他的语气依旧随意，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但话语的内容，却透着一股淬炼筋骨、打磨意志的残酷意味。
百丈崖？卯时？钉在狂风里？
陈书云心中凛然。他瞬间明白了萧破军的意思。这是最基础，也是最严苛的下盘功夫和握力训练！在那种环境下，一丝一毫的偏差都会被无限放大！他毫不犹豫地点头：“好！从明日起，我便去百丈崖！”
“有种！”萧破军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赞许，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样子，仿佛刚才那番话不是他说的一般。
茶水摊的老头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这几个客人古里古怪。
稍作歇息，骡车再次上路。车轮滚滚，载着复仇的火焰、未来的期冀和未知的凶险，坚定地驶向那座盘踞在远方地平线上、如同巨兽般的州府城池。
就在骡车转过一个弯道，彻底消失在官道尽头后不久。
距离他们方才歇脚的茶水摊不远处，一片茂密的灌木丛后，缓缓探出半个脑袋。那是一个獐头鼠目、穿着灰色短打的汉子，眼神阴鸷。他死死盯着骡车消失的方向，对着旁边一个蹲在地上、用匕首无聊地削着树枝的精悍同伴压低声音道：
“快！回去禀报二管家！点子出城了！带着他老娘和妹子，还有那个凶神恶煞的莽汉、酸秀才，外加一个生面孔的刀客！方向……是州府！”
那削树枝的同伴动作一顿，匕首在指尖灵活地转了个圈，嘴角咧开一个残忍的弧度，露出森白的牙齿：“州府？呵，正好！周老爷早就给州府那位钱师爷递了话儿！天堂有路他不走……哥几个，这趟‘护送’的功劳，咱们拿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