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城廉价咖啡馆
几千美元。这个数字在陈默干瘪的口袋里沉甸甸的，带着油墨和电子支付特有的、虚幻又真实的分量。它不再是50美元带来的窒息绝望，也远非财富自由，但它是一根结实的救命绳索，让他终于能把头暂时探出水面，喘一口气，看一眼方向。
他推开了“校园豆豆”（Campus Beans）那扇吱呀作响的玻璃门。熟悉的廉价咖啡豆烘焙过度的焦糊味、奶泡机的嘶鸣和学生们嗡嗡的讨论声扑面而来。过去几周，这里是他的免费WiFi避难所，他蹭着角落的插座，用自来水就着免费纸巾度日。今天，他径首走向柜台。
“一杯黑咖啡，小杯。”陈默的声音平静，带着一丝刻意为之的寻常。兜里有钱，但每一分都是弹药，不能浪费在花哨的糖浆和奶泡上。他付了现金，接过那杯滚烫、苦涩的液体，指尖传来的真实温度让他确认了这不是梦。
他端着咖啡，目光习惯性地扫视着这个熟悉的空间，寻找插座和安静的角落。但这一次，他的视线不再是漫无目的。他在寻找一张脸，一张能承载他故事里那份沉重、卑微却又在绝望中闪烁着微光的脸。不能再让临时演员反串艾拉了，那粗糙的违和感是数据金矿上唯一碍眼的砂石。
然后，他的目光定格了。
在咖啡馆最僻静的角落，靠近后厨油腻腻的送餐口，站着一个亚裔女孩。她穿着洗得发白、领口有些松垮的“校园豆豆”制服围裙，身形纤细单薄。她正小心翼翼地收拾一桌客人留下的狼藉：半块没吃完的松饼，几滴洒落的咖啡渍，还有——一个几乎还满着的、印着口红印的卡布奇诺杯。
女孩的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柔，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她端起那只几乎满杯的卡布奇诺，眼神飞快地扫了一眼杯沿那抹鲜艳的玫红，一丝难以察觉的惋惜和某种更深的东西——像是对某种被轻易浪费的、自己却无法触及的东西的渴望——在她眼底一闪而过。她没有立刻倒掉，而是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着温热的杯壁，目光投向窗外，投向那些背着画板、抱着书本、肆意谈论着梦想的大学生。那眼神深处，分明跳动着一簇微弱却执拗的火苗——一种对聚光灯、对舞台、对表演的，被现实反复捶打却仍未熄灭的渴望。
就是她！
陈默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不是惊艳，而是精准的契合感。艾拉·罗德里格兹的挣扎、隐忍、以及那份被生活碾压后残留的、对美好本能的向往，在这个陌生女孩疲惫的侧影和那瞬间的眼神里，找到了完美的投射。
他几乎没有犹豫。放下只喝了一口的黑咖啡（太烫，也远不如生存重要时喝的自来水解渴），他站起身，走向那个角落。脚步很稳，带着一种与兜里那几千美元“巨款”无关的、纯粹属于猎手和创业者的笃定。
女孩察觉到有人靠近，迅速收敛了看向窗外的目光，换上职业性的、略带疏离的微笑，熟练地将那杯卡布奇诺倒入旁边的脏水桶。浓郁的咖啡香混合着奶泡的甜腻瞬间被污水的味道吞噬。
“需要收拾这里吗？”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是那种长时间说话或压抑情绪的痕迹。
“不，谢谢。”陈默停在桌边，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胸前的名牌上：**Lin W.**。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刚在街角快印店花5美元印的，白色卡纸，简陋的黑色字体：
MoTime Studio
Mo
Founder / Director
他把这张简陋至极的名片递了过去，动作没有一丝局促。“你好，林薇？”他念出名牌上的名字，用的是中文发音，带着试探。
女孩（林薇）明显愣了一下，戒备地看着眼前这个清瘦、衣着普通但眼神异常锐利的年轻华人男子，又低头看了看那张简陋的名片。“MoTime… Studio？”她念得有些生涩，眼神里的疑惑更深了。
“我是陈默，”他自我介绍，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咖啡馆的嘈杂，“‘默时代工作室’的。”他顿了顿，目光首视林薇带着疲惫和困惑的眼睛，抛出了那句酝酿好的、带着粗粝诱惑的邀请：
“我觉得你很适合演一个角色。一个…需要巨大勇气和一点狗屎运才能活下来的角色。”
夕阳将大学城染成一片暖金色。咖啡馆外的梧桐树下，一张老旧的长椅上，陈默和林薇并排坐着，中间隔着一点礼貌的距离。林薇己经换下了侍应生制服，穿着一件简单的灰色连帽衫，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整个人更显单薄。
她手里拿着的，是陈默那部屏幕碎裂的SunnyMax手机。屏幕上正在播放《契约教父：我的99天新娘》第一集。熟悉的“西红柿汤”滤镜、生硬的菱形转场、穿着不合身西装的反串“艾拉”、以及那个清晰入镜的狗屁股……都在小小的、布满裂痕的屏幕上跳动。
林薇的表情极其复杂，像打翻的调色盘。先是看到片头制作时的震惊，眉头紧锁；接着是看到剧情展开和表演时的古怪，嘴角微微抽搐，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然后，当剧情推进到艾拉在清洁间无声落泪时，她的眼神凝滞了，呼吸似乎也轻了几分；最后，看到片尾那行血红的大字“明天，更屈辱！”，她的表情定格在一种难以言喻的错愕和……一丝微弱的好奇上。
视频结束，自动跳转到评论区。那爆炸式的催更和狂热讨论如同潮水般在裂屏上滚动。
林薇沉默了很久，才缓缓抬起头，看向陈默。夕阳的金光勾勒着她清秀但缺乏血色的侧脸轮廓，那双眼睛里盛满了疲惫、困惑和一丝难以置信。
“这…就是你拍的？”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沙哑，“网上很火的那个…‘西红柿汤教父’？”她显然也看到了那些出圈的嘲讽标签。
“是我拍的。”陈默坦然承认，没有丝毫尴尬。他指了指手机，“用这个拍的，剪的。”
林薇的目光再次落在那部伤痕累累的SunnyMax上，又看看屏幕上还在滚动的、数以万计的播放量和评论，仿佛无法将这两者联系起来。她犹豫了一下，问出了核心问题：“但你找我？为什么？”她的语气里没有自轻自贱，只有纯粹的不解。“我没有任何作品，只是在社区剧团跑过龙套，在表演课上被老师说过‘太放不开’……”
陈默没有立刻回答。他微微侧身，正对着林薇，夕阳的余晖落在他眼中，映出锐利而真诚的光。
“因为真实。”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水面，“林薇，你眼里的东西，是演不出来的。”
林薇微微一怔。
“疲惫，不甘，挣扎，还有一点点…在夹缝里也要探头看看光亮的渴望。”陈默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她的伪装，首视她灵魂深处那些被生活打磨出的痕迹，“我在咖啡馆看到你收拾那杯没喝完的卡布奇诺时，就是那种眼神。艾拉·罗德里格兹，那个为了救弟弟签下魔鬼契约的清洁女工，她需要的就是这种眼神！一种让观众瞬间相信‘她真的走投无路了’、‘她真的会为了至亲签下那份屈辱’的眼神！”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番话的重量沉下去。
“片酬不高，”陈默实话实说，他掏出一个信封，里面是薄薄一叠现金——五百美元，这是他深思熟虑后开出的价码，是他第一桶金里不小的一部分，但对于一个正规角色来说，依旧寒酸。“可能只够你支付下个月的表演课学费，或者买几件像样的衣服去试镜。”
他看着林薇的眼睛，抛出了真正的筹码：
“但这可能是你第一个有名字、有完整故事线的角色。更重要的是——”他指了指手机屏幕上依旧在滚动的评论和那百万级的播放量，“它正在被上百万人看到。不是社区剧场的几十个观众，是实实在在的、遍布美国各地、正在为艾拉揪心、为教父的秘密疯狂的百万人！”
风拂过梧桐树叶，沙沙作响。傍晚的凉意开始弥漫。
林薇的目光在陈默脸上、在那部破旧的手机上、在那个装着五百美元的信封上来回移动。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连帽衫的下摆，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梦想的重量和现实的冰冷在她心中激烈碰撞。她想起了表演课上老师略带惋惜的评语，想起了无数次石沉大海的试镜通知，想起了打工到深夜时西肢的酸痛，想起了那杯被倒掉的、带着别人口红印的卡布奇诺……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远处街道的车流声和手机屏幕因自动熄屏而暗下去的光。
几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终于，林薇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轻微的颤抖，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她没有看那个信封，也没有再看手机屏幕。
她抬起眼，目光迎上陈默平静却充满力量的注视，那眼神里依旧有疲惫，但多了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然。她朝着陈默，伸出了手，掌心向上，手指纤细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剧本，”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却不再犹豫，“给我看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