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然居”二楼雅间,檀香也压不住珐琅彩碗底透出的阴谋气息。林曼丽指尖的蔻丹点在碗沿,青金石香水裹着铅芯般的寒。 温瓷指节敲击桌面,摩斯密码在茶渍间传递:“账本在钢琴里。”碗底窃听器红灯骤亮时,窗外梧桐叶正飘落在霍沉舟肩头。
逃离半岛酒店那令人窒息的奢靡与危险,温瓷几乎是凭着本能跳上了一辆疾驰而过的红色出租车。车窗外的香港夜景飞速倒退,霓虹灯牌闪烁的光怪陆离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变幻的光影。她紧紧攥着那张印有“陶然居”字样的硬质名片,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名片边缘深深硌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勉强压住心头的惊涛骇浪。
霍沉舟那句低沉的俄语警告——“克格勃的‘夜莺’,在盯着你归巢”——如同跗骨之蛆,在脑海中反复回响,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冰冷的钩刺,狠狠扎进她尘封的记忆深处。“夜莺”…父亲温少棠…罗布泊…军用铅箱…这些碎片化的信息被瞬间激活,搅动起沉积多年的痛苦与迷雾。左手腕那道放射性灼伤的疤痕,此刻正持续不断地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如同被强酸腐蚀般的剧痛,每一次抽痛都像是在提醒她与那个黑暗谜团之间无法斩断的联系。
出租车在一条相对僻静的街道停下。眼前是一座门脸不算起眼的老式茶楼,灰扑扑的招牌上写着三个褪了色的隶书大字:陶然居。昏黄的灯光从雕花木窗棂里透出来,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粤曲咿咿呀呀的婉转唱腔和茶客们低沉的谈笑声,空气中弥漫着普洱茶香、蒸点心的甜腻和旧木家具混合的复杂气味。
推开门,一股属于老香港市井生活的喧嚣热浪扑面而来。大厅里人头攒动,穿着汗衫的老伯叼着烟斗看报,穿着工装的伙计提着大铜壶穿梭于方桌之间,吆喝声、谈笑声、杯盘碰撞声交织在一起。
“同志,找哪位?”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手臂上却端端正正戴着一个印有“为人民服务”红袖标的中年男人迎了上来。他身材不高,圆脸,笑容憨厚,眼神却异常灵活,飞快地扫了一眼温瓷略显凌乱的衣着和苍白的脸色。
“阿福?”温瓷试探着问,目光落在他那醒目的红袖标上。
阿福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了然:“温顾问?这边请,霍先生交代过了。”他微微侧身,引着温瓷避开嘈杂的大厅,走向角落一道狭窄的木楼梯。就在他抬手示意“请上楼”的瞬间,温瓷眼尖地瞥到,他那“为人民服务”的红袖标内侧边缘,似乎飞快地闪过一抹深蓝色的书脊和几个醒目的西里尔字母!
俄文!鉴定手册?
温瓷的心猛地一沉。这个看似普通的华侨商店服务员、民间“掌眼人”,他的身份远比表面复杂。霍沉舟让她来这里,绝非偶然。
二楼比一楼安静许多,用屏风隔出几个雅间。阿福引着温瓷来到最里面一间临窗的雅座。刚撩开素色的门帘,一股清冽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腥甜的奇异香气便钻入鼻腔。温瓷的脚步瞬间顿住,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这香气…是青金石!和林曼丽身上那股致命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香水味如出一辙!
雅间内,临窗的位置,一个墨绿色的窈窕身影正背对着门口,姿态优雅地欣赏着窗外夜色。听到声响,她缓缓转过身。
正是林曼丽!
她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带着一丝慵懒笑意的表情,仿佛半岛酒店的冲突从未发生。颈间那枚幽蓝深邃的青金石吊坠,在雅间昏黄的灯光下,流转着更加神秘莫测的光泽。那股浓郁的青金石香气,正是来源于此。
“温顾问,我们又见面了。”林曼丽的声音柔媚动听,像涂了蜜的丝绸,眼神却像淬了冰的刀锋,“半岛一别,甚是匆忙。这不,特意寻到这清静地方,备下薄茶,向您赔罪。”她纤长的手指轻轻点了点面前红木八仙桌上摆放的一个锦盒。
锦盒己经打开,里面端端正正放着一只珐琅彩瓷碗。碗身不大,撇口,弧腹,圈足。外壁以极其细腻的笔触描绘着缠枝莲纹,色彩艳丽夺目,尤其是那几朵盛开的莲花,娇艳,几可乱真。釉面光亮如新,胎体轻薄,看起来精美绝伦。
“听说温顾问是瓷器大家,尤其精于断代。这只碗,是我一位英国故交祖上传下来的,据说是乾隆御窑珐琅彩,一首视若珍宝。可惜老人家走得急,未曾留下只言片语的传承证明。今日得遇行家,还望温顾问不吝赐教,掌掌眼,也好了却故人一桩心愿。”林曼丽笑吟吟地说着,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牢牢锁定温瓷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和动作。
温瓷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陷阱!赤裸裸的陷阱!林曼丽出现在这里,绝不是什么巧合!这只碗…温瓷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那只精美的珐琅彩碗,左手腕的疤痕骤然传来一阵强烈的、如同被强磁铁吸引般的悸动和灼痛!这痛感,远比在半岛酒店时更加清晰、更加具有指向性!仿佛有某种看不见的能量,正从这只碗上散发出来,与她疤痕深处残留的某种东西产生着强烈的共鸣!
放射性物质!这只碗…有问题!
温瓷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不动声色地走到桌边,在阿福迅速为她拉开的椅子上坐下。阿福垂手侍立一旁,脸上依旧是那副憨厚的笑容,仿佛只是个普通的茶楼伙计。
“林总监有心了。”温瓷的声音刻意放得平稳,听不出情绪。她伸出带着修复师薄茧的手指,却没有立刻去碰触那只碗,而是轻轻拂过锦盒边缘,目光专注地审视着碗身的每一个细节——胎质、釉光、彩料发色、绘画笔触、款识…一切看起来都完美得无可挑剔,完全符合乾隆官窑珐琅彩的特征。但这完美的表象之下,那股由疤痕传递来的、尖锐的警告刺痛感却越来越清晰!
她的指尖,状似无意地掠过碗底。就在指腹接触到冰凉瓷胎的刹那,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某种规律性震颤的波动感,顺着指尖的神经末梢,清晰地传递上来!
不是胎体的自然震动。是…电子元件运行时产生的、极其细微的高频震动!
温瓷的心猛地一沉!窃听器!碗底藏了窃听器!林曼丽不仅要试探她的眼力,更要把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录下来!这根本就是一个精心布置的监听陷阱!
冷汗瞬间浸湿了温瓷的后背。她抬眼,正对上林曼丽那双带着玩味和审视的眼睛。林曼丽似乎很享受她此刻的沉默和专注。
“温顾问,如何?”林曼丽端起自己面前的青花小茶杯,慢悠悠地呷了一口,青金石吊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幽光闪烁。
温瓷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看似依旧停留在碗上,大脑却在飞速运转。霍沉舟让她来这里找阿福,阿福袖子里藏着俄文手册…这个雅间…窗外…她的视线飞快地扫过雅间陈设:红木桌椅,墙上挂着一幅水墨山水,角落放着一盆绿意盎然的万年青…等等!在靠近门口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摆放着一架老旧的、漆面有些斑驳的立式钢琴!琴盖紧闭着,上面随意搭着一块绣着牡丹花的防尘布。
一个极其大胆的念头瞬间闪过脑海!
温瓷深吸一口气,仿佛终于从鉴赏中回神,她抬起眼,看向林曼丽,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专业审视的凝重。她左手依旧轻轻搭在桌面上,食指的指关节却开始以一种极其轻微、几乎无法被肉眼察觉的幅度,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红木桌面。
笃…笃笃…笃…笃笃笃…
敲击的节奏带着一种特殊的规律,时断时续,如同无形的电波在寂静的空气中扩散。
阿福低垂的眼皮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他那双藏在憨厚笑容背后的眼睛,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精密的雷达,瞬间捕捉到了温瓷指尖那细微到极致的动作。他袖管里,戴着红袖标的手臂肌肉似乎也微微绷紧了一瞬。
温瓷一边敲击着桌面,一边用清晰而平静的语调开口,仿佛在认真分析:“林总监,这只碗,从彩料发色、绘画技法、胎釉结合处来看,确系乾隆官窑珐琅彩的工艺特征无疑。缠枝莲纹布局舒朗有度,线条流畅,尤其是这几处莲瓣的渲染,过渡自然,非顶级画师不能为……”
她的语速平稳,内容听起来完全是在进行专业的鉴定评述。然而,她指尖敲击桌面的频率却在悄然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