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界塔外,符奴市集。
晨雾如同冰冷的纱幔,沉重地笼罩着这片被遗忘的角落。灰白的符纸残屑在冷风中无力地翻飞、盘旋,如同飘散的骨灰,又似哀悼的纸钱。低矮、污秽的符笼如同蜂巢般挤挨在一起,铁栏上凝结着暗褐色的陈年血垢和劣质符墨干涸的痕迹,散发出刺鼻的腐朽与绝望气息。笼中,一张张麻木、空洞、如同被抽干了所有生气与魂魄的面孔,在昏黄摇曳的符灯下若隐若现,眼神浑浊,倒映不出丝毫天光。
远处,高耸入云、压迫感十足的封界塔之巅,一道黑发血衣的身影,在渐亮却依旧灰蒙蒙的天光中,如同一个模糊而执拗的墨点。染血的衣袍被凛冽如刀的晨风卷起,猎猎作响,如同燃烧殆尽的残旗,在宣告着某种惨烈的终局。
一个蜷缩在冰冷符笼角落、瘦骨嶙峋得如同雏鸟的幼小符奴,冻得浑身发紫。他伸出枯瘦如鸡爪般的小手,怯生生地拉了拉旁边一位老符奴那几乎无法蔽体、沾满污垢的破烂衣袖,声音细弱蚊呐,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懵懂:
“阿爷…那…那塔顶上的人…是谁?”
被问的老符奴须发皆白,如同枯草。浑浊的眼珠如同蒙尘的劣质琉璃,早己失去了焦距。的皮肤上布满了新旧叠加、深可见骨的鞭痕与狰狞的符烙,有些伤口甚至还在渗出暗黄的脓水。他动作迟缓,如同生锈的傀儡,顺着孩子枯瘦手指的方向,艰难地转动脖颈,浑浊的目光穿透污浊的笼栏和冰冷的雾气,最终落在塔巅那抹微小的、仿佛随时会被狂风吹散、被黑暗吞噬的暗影上。干裂起皮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声音,久久未能吐出一个清晰的音节。
笼中一片死寂,只有粗重压抑的喘息和远处传来的、令人心悸的符兽拉车的沉重蹄声、监工符鞭破空的脆响,以及某个角落传来的、被强行压抑住的痛苦呻吟。
幼小的符奴得不到回答,眼中纯粹的恐惧如同潮水般蔓延,几乎要将他淹没。他下意识地蜷缩得更紧,仿佛想把自己藏进冰冷的笼角,带着哭腔,声音更轻、更怯地又问了一遍:“阿爷…他…他是谁啊?他…会掉下来吗?”
老符奴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闭上了浑浊不堪的双眼,眼皮如同沉重的石闸落下,仿佛要将那塔巅浴血的身影,连同这无边无际的苦难和令人窒息的绝望,一同隔绝在外。他那佝偻的身体在冰冷的笼中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某种更深沉、更无望的东西。过了许久,一声低沉得如同从地底深处最幽暗的墓穴里挤压出来的、带着无尽悲凉与沉重宿命感的叹息,才从他干瘪如枯井的胸腔里,极其艰难地、伴随着浓重的血腥气呼出:
“是…镇守之人…”
声音沙哑刺耳,如同砂纸在枯骨上反复摩擦,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砸在死寂的笼中。
幼小的符奴困惑地眨了眨空洞的大眼睛,对这个陌生的词汇感到茫然:“镇守…之人?镇守…什么?”
在他短暂而黑暗的生命里,“守护”这个词,比塔巅的阳光还要遥远。
老符奴依旧没有睁眼。只是那布满深深皱纹、如同龟裂大地般的脸上,沟壑纵横的肌肉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仿佛在咀嚼着世间最苦涩、最绝望的答案。他枯槁的手指无意识地着冰冷的笼底,那里似乎残留着某种早己干涸、被遗忘的印记。
“镇守…”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吞咽着无形的刀片,每一个字都带着令人窒息的重量和冰冷的嘲讽,“…这吃人的封界…这永世不得翻身的牢笼…这…永恒的黑夜…”
他猛地顿住,胸腔剧烈起伏,发出一阵压抑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呛咳。浑浊的泪水,混合着眼角的脓血,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无声滑落,砸在冰冷的笼底,晕开一点微不足道的暗红。他死死咬住牙关,不让那哽咽般的悲鸣溢出喉咙,最终,只从齿缝间挤出最后半句,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冰冷的虚无:
“…可镇守之人…最后…”
他的声音低弱下去,几不可闻,却比寒风更刺骨。
“…也逃不过…被镇封的命。”
幼小的符奴似懂非懂,只觉得一股无法言喻的冰冷寒意,从老符奴枯槁的身体里散发出来,比笼外的寒风更刺骨,将他小小的身躯彻底冻僵。他下意识地缩回手,紧紧抱住自己,仿佛想从这冰冷的话语和更冰冷的命运中,汲取一丝根本不存在的暖意。
塔阶之上。
猎猎夜风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着苏流音单薄的身体。她静立在盘旋而上的、冰冷的石阶边缘,红衣早己被暗沉的血迹和符灰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同样疲惫而紧绷的轮廓。眉心那道象征着身份与束缚的镇魂印,此刻正闪烁着极其微弱、明灭不定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碎裂、熄灭。然而,当她穿透翻涌的冰冷符息和浓重的黑暗,目光死死锁定在塔阵深处那道浴血挺立、如同随时会破碎的琉璃般的身影时,眼底那微弱的光,却在瞬间变得无比冷冽、无比坚定,如同黑夜中永不坠落的星辰,穿透了所有绝望的阴霾。
“镇魂之道…”她无声地翕动嘴唇,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却带着磐石般的重量和一种近乎虔诚的决绝,“…非是镇压众生…”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冰冷的塔壁,落在符笼里那些麻木的灵魂上,落在塔巅那个燃烧自己的少年身上。
“…是镇住恐惧…镇住漫漫长夜…”
“…是…守护。”
最后两个字,在她舌尖滚过,带着滚烫的温度和冰冷的决心。
塔阵深处,封界塔第二十重入口。
少年(肖玄书)静立阵心。黑发微乱,几缕被冷汗和血污黏在额角。青灰色的院服早己看不出本色,被新旧叠加、层层浸染的血迹与泼洒的浓黑符墨交织成一片片暗沉、粘稠的斑驳,在黑金色符光的映照下,散发着一种濒死的、深入骨髓的冷寂。
塔壁符阵无声运转,黑金色的光芒不再仅仅是流转,而是如同粘稠的、带着浓郁死亡气息的冰冷潮水,汹涌澎湃地扑卷而来!那符息中裹挟的己非单纯的镇封之力,而是纯粹的、不容置疑的【灭】意!仿佛有亿万被碾碎、被遗忘的魂影在其中无声哀嚎,散发出令人窒息的绝望与死寂。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这力量的目的不再是禁锢,而是彻底的湮灭。如同无形的磨盘,要将他的存在从里到外、从魂骨到记忆,彻底碾磨成虚无的尘埃。
“卷真。”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如同古井深潭,将所有的疲惫与痛楚都沉入水底。
卷真......没有回应。
符息在死寂的塔殿内缓缓流淌,带着冰冷的重量。只剩下少年自己那浅淡得几乎不存在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如同垂死之人的最后低语。
时间仿佛被这冰冷的寂静拉长,每一息都如同一个纪元。
过了许久,卷真那特有的冷漠声音才低低响起,然而这一次,那冷漠之下,却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沉重,仿佛背负着无形的、足以压垮山岳的重量:
“逆界灭魂......封魂三笔,灭骨三锁,逆界祭魂一笔。”
它的声音缓慢而艰涩。
“成,逆镇封界,踏足逆界镇魂之境;败,魂骨碎,形神寂灭,痕迹不留。”
少年缓缓闭上眼,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胸腔里淤积的寒意与死寂一同呼出。然而,吸入的依旧是冰冷的死亡气息。
“......好。”一个字的回应,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