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悬停在冰冷的纸面上,剧烈地颤抖着,像一只被蛛网粘住、濒死的飞虫。那浓黑的墨汁在笔尖凝聚,欲坠未坠,如同我此刻悬在万丈深渊之上的心脏。
“签收”栏后面那片刺目的空白,像一张咧开的、无声嘲笑着的嘴。下面,是崔先生那个小小的、猩红的“崔(印)”,冰冷、权威,带着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签下去……我的名字,就要和那些“鲜肉”、“脏器”、“月光草”并列,成为这诡异簿册上永久的烙印?
“磨蹭什么呢?!”胖婶的厉喝如同烧红的铁钎,狠狠捅进我混乱的思绪。她不知何时己经站到了我身后,那油腻腻的围裙几乎蹭到我的胳膊,一股混合着油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箩筐深处的腥冷气息扑面而来。“等着开饭呢?!赶紧签!签完把簿子放回去锁好!别耽误老娘干活!”
那巨大的压迫感和不容置疑的催促,瞬间碾碎了我最后一丝犹豫。恐惧像冰水倒灌,冻结了所有反抗的念头。我猛地吸了一口气,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绝望,几乎是闭着眼,将那剧烈颤抖的笔尖狠狠戳在了纸面上!
“林——!”
一个歪歪扭扭、笔画粗重、带着明显失控抖动的“林”字,狼狈地爬上了那片空白。墨迹晕开,像一滴污浊的泪。
“啧!”胖婶极其不满地咂了下嘴,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堪入目的脏东西。她粗壮的手指毫不客气地戳了过来,指甲缝里还嵌着黑泥和油污,首接按在了我刚写下的那个丑陋的“林”字旁边,力道大得几乎要戳破纸张。
“印!”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唾沫星子都溅到了我的手背上,“用印!蠢丫头!谁让你写名字了?!用印!看到旁边那个印泥盒没?把抽屉里那个铁疙瘩沾上印泥,盖上去!”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彻底懵了。印?铁疙瘩?
目光机械地移向抽屉深处。刚才只顾着簿子和恐惧,根本没细看。在那本沉重的硬皮簿子旁边,果然静静地躺着一个东西。
一个乌沉沉的、比成年男子拇指略大些的……长方体金属块?造型极其简洁,没有任何花纹装饰,表面打磨得异常光滑,泛着冷硬的金属幽光。六个面都平整如镜,其中一面上,似乎有一个极其微小、几乎难以察觉的凹陷。
这……就是我的“印”?
胖婶己经粗暴地从抽屉角落里抓出一个同样不起眼的小瓷盒,里面是凝固的、暗红色的印泥。她不耐烦地把那冰冷的金属块塞进我汗湿的手心,又抓起我的手腕,像操控提线木偶一样,将那金属块沾了沾印泥,然后狠狠按在了我那个丑陋的“林”字旁边!
“啪嗒!”
一声轻微的、带着粘滞感的闷响。
暗红色的印泥清晰地拓印在了纸面上。印文并非想象中的篆体“林”字,也非任何我能辨认的文字。
那是一个极其简洁、冰冷、充满几何美感的图案——一个规整的、等边三角形!三角形的内部,还有一个更小的、几乎与边线相切的空心圆点!
这怪异的“印文”,像一个来自未知文明的冰冷徽记,死死地烙在了那行“货类:辅材(寒潭水) 等级:特等 数量:三瓶”的后面。也烙在了我摇摇欲坠的灵魂上。
“行了!”胖婶像扔掉什么垃圾一样甩开我的手,一把将那金属块从我手里抠走,随意地丢回抽屉深处,发出“哐当”一声轻响。她抓起那本簿子,“啪”地合上,塞回抽屉,又粗暴地把我挤开,“咔哒”一声利落地锁上柜子。
“钥匙收好!丢了你试试!”她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仿佛我刚才的恐惧和崩溃都是矫情。“滚去干活!门口那堆萝卜,给我洗干净!皮刮干净点!别跟没吃饭似的!”
她吼完,不再看我,扭着腰风风火火地冲回灶台那边,瞬间又变成了那个指挥若定、嗓门洪亮的掌勺厨娘。厨房里的喧嚣再次将我淹没。
我像个被抽干了空气的破布口袋,呆呆地站在原地,手里还残留着那金属印块的冰冷触感和印泥的粘腻感。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腹,被刚才胖婶粗暴的动作挤压得通红,还沾着一点暗红的印泥污渍,如同洗不净的血污。
那枚三角形的冰冷印记,和“寒潭水”、“脏器”、“月光草”一起,深深地刻进了我的眼底,刻进了骨髓里。
浑浑噩噩地挪到厨房门口。那里果然堆着小山一样沾满泥土的萝卜。旁边放着一个巨大的木盆,里面是浑浊的、漂浮着可疑泡沫的冷水(那泡沫颗粒的颜色……依旧那么刺眼),还有一把刀刃有些卷刃的旧刮皮刀。
冰冷的水刺得我手指发麻。机械地拿起一个沾满湿泥的萝卜,沉甸甸的。刮皮刀钝涩地刮过粗糙的表皮,发出“沙沙”的声响。泥水混着萝卜皮屑,溅在围裙上,脸上。
脑子里却完全无法平静。
送货汉子手腕上那个微缩的Wi-Fi信号纹身……箩筐里带着塑封油纸和福尔马林气味的“鲜肉”与“药材”……簿子上冰冷如实验室记录的条目……崔先生那个猩红的“验讫”印……还有……还有我刚刚亲手按下的、那个三角形的、非人的印记……
这些破碎而惊悚的碎片,在脑海里疯狂冲撞、旋转,试图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图景,但那图景的边缘却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色迷雾。
“鲜肉”……血气足……“脏器”……完整无缺……“月光草”……药性凝而未散……“凝露花”……露气充盈……“寒潭水”……寒气内蕴……
这些描述,精准、客观,却带着一种剥离了所有生命温度的、令人窒息的冰冷!它们指向的对象,真的是……“食材”吗?还是……某种更可怕的、被“保鲜处理”过的……“原材料”?!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猛地噬咬住心脏!一股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我手一抖,钝涩的刮皮刀猛地一滑!
“嘶——!”
锋利的刀刃(尽管钝了,但边缘依旧锐利)狠狠割开了左手食指的指腹!
剧痛瞬间传来!鲜红的血珠争先恐后地涌出,滴落在浑浊的洗菜水里,迅速晕开一小团刺目的红,又很快被更多的污水稀释、吞噬。
疼痛让我瞬间清醒,也带来了更深的恐惧。我下意识地想把手指含进嘴里止血,动作却在半途僵住。
血……鲜红的血……
簿子上“血气足”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眼前!
“喂!新来的!发什么愣呢?!”一个粗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是那个之前用着现代洗洁精刷碗的年轻帮厨。他正费力地提着一桶刚打上来的、冒着寒气的井水,看到我傻站着,手指还在滴血,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啧,笨手笨脚!离那堆萝卜远点!血呼啦的脏不脏!去!把这桶水倒那边空缸里去!”他毫不客气地把沉重的水桶塞到我那只没受伤的手里。
水桶冰冷沉重,勒得我手指生疼。伤口的刺痛和心里的冰冷恐惧交织在一起。我咬着牙,一声不吭,拖着水桶,踉踉跄跄地走向角落那个半人高的大水缸。
倒完水,放下桶。我靠在冰冷的缸壁上,偷偷抬起受伤的左手。食指指腹的伤口不算深,但还在丝丝缕缕地渗着血。鲜红的血液,在昏暗的光线下,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属于生命的温度。
我死死地盯着那抹鲜红。一个更加疯狂、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蕈,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那些箩筐里……那些被“验讫”为“血气足”、“完整无缺”的“鲜肉”和“脏器”……它们被送来时……是否也曾如此……温热?如此……鲜红?
这念头带来的寒意,比那桶井水还要刺骨百倍!胃里一阵剧烈的翻腾,早上那碗酸菜牛肉面混合着胆汁的苦味,猛地冲上喉咙!
“呕——!”
这一次,我再也忍不住,猛地弯下腰,对着冰冷肮脏的地面,剧烈地呕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