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细雨绵绵。
程予欢身披斗篷,悄然离开林府,独自前往城西旧山下的一座荒墓。那里埋着她的父母——早年间朝廷将其定为“逆党余孽”,身后连一块正经碑铭都不许立,只在乱葬岗边由她亲手立下一块不起眼的石板,上面刻着寥寥西字:
【程氏之墓】。
她蹲下身,取出细布擦拭残碑上的泥迹,指尖微微颤抖,水珠顺着额角滑落,不知是雨还是泪。
“阿娘,阿爹……”她低声喃喃,声音哑得像是被风吹散,“我找到那个叫林深的人了。”
“他是新政的爪牙,是你们口中的‘冷血官僚’,是你们死时奏折上那串签名之一……可他也是个怪人。”
她咬了咬唇,眼眶越发通红,“他为我煮过汤,说怕我冷;他给我买过桂花糕,说我吃甜食时笑得像你;他还……还在我夜里噩梦惊醒时,替我点灯、握着我手哄我睡觉。”
“可他……就是你们的仇人,是你们死后还能站在朝堂上讲清明律法的那群人中的一个。”
“我是不是很没用?我有机会接近他了,却迟迟下不了手。”她猛地捶了一下地面,肩膀颤抖,“我到底……还算是你们的女儿吗?”
细雨越下越大,她却像感受不到似的,跪坐在泥地上,脸颊贴在冰冷的墓碑上,泣不成声。
就在这时,远处山路上,传来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一个披着灰袍的中年男子站在雨中,冷声提醒:“程小姐,时间差不多了。”
她抬起头,眼中写满戒备与不甘:“你来做什么?”
“只是提醒你,我们的耐心有限。林深近日将上奏‘南郡赋改议’,若你再不动手,他便会彻底稳固在户部的地位。”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你以为你接近他只是偶然?没有我们从中调拨人手,你连进林府的资格都没有。”
程予欢咬紧牙关,终是没说话。
那人抛下一句:“若你今夜不能完成任务,便当我们双方的合作就此终止。你会发现,失去庇护之后……程家的冤案,会从‘沉冤未雪’,变成‘确证叛逆’。”
风中,那人渐渐走远。
程予欢站了很久,才一言不发地起身,回到她在城南秘密借住的小院。
她换下一身湿衣,将预先藏在柜中的那柄薄匕抽出,细细擦拭上面的锈斑,又取出几根细麻绳、蒙面巾,以及一封己经写好三分的遗书。
她在遗书上停笔许久,最后只添了几字: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若身死,葬我乱岗,勿惊林府。”
写罢,她将遗书折好,压在供桌的香炉下。
烛火跳动,她披上夜行衣,深吸一口气,眼神终于归于一片决绝。
那一夜,风雨如诉,春寒料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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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踏入林府的书房,带着所有仇恨与挣扎,准备完成那场埋藏太久的审判。
林深的书房,香炉中沉香未灭,夜色正深。
檀木案上,散乱的政务奏章压着半掀的册页,墨迹犹湿。灯火柔和,将伏案而眠的身影映得纤细而恬静。林深斜靠在书桌一隅,脸颊紧贴袖口,眉头紧皱,唇角有未曾散去的疲惫——哪怕是沉睡时,他也无法真正放松。
窗外,夜风悄然。
程予欢从影子中走出,步伐无声。她的脚步轻巧,像是练习过千百次,不惊动任何人。
她站在林深身侧,静静凝视良久。
他身上披着薄锦,睡得极浅,额头冒出细汗。定心玉滑落至一边,挂在领间摇摇欲坠。正是他体质最脆弱的时候——魅魔之血躁动不己,若不及时压制,便会彻底陷入本能。
她俯身,指尖轻轻一勾,取下那块定心玉。
林深低吟一声,眉头皱得更紧,身体开始轻微颤抖。
程予欢看着他,眼中掠过复杂神色。
林深啊……你给我甜点、送我玉簪、为我亲手熬汤,甚至在众人面前,为了一个“契仆”,违逆中书的调令。
你越对我好,我越该杀你。
你不知道的事太多了,我的父母死于你主张清理的“贵族审议令”后引发的政治清洗,你口口声声新政清明,可知那场“肃贪”背后多少血债?你什么都没做,却因沉默坐享其成,爬上了如今的位置。
……你,是我复仇的终点。
她掏出随身藏匕,从靴中抽出细绳。
轻柔、无声地,她绕过林深的身体,将他的手腕束缚在书案一侧,脚踝也被牢牢缠住。
他醒了。
一睁眼,双眸便是涣散的红,瞳仁微颤,神情空茫。
他喘息一声,浑身发烫,本能挣动,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那种无法挣脱的束缚感,对他来说却是……极致的安抚。
“……予欢?”他的声音低哑,带着颤音,“你……你在做什么?”
程予欢没有回答,只是俯下身,双手掐住他的脖颈。
他的皮肤细腻而冰凉,但在触碰中迅速升温。他眼中浮出惊慌、无措、被惊吓的小兽般的神色,仿佛根本无法理解自己最信任的人,竟在此刻对他动了杀意。
“定心玉呢?”他声音微弱,睫毛颤抖,眼神怔然。
“我拿走了。”她低语,如梦呓一般。
“你……为什么?”
“因为你该死。”
她掏出那柄匕首,细长雪亮,曾以这把刀在暗巷中割断三位御史密探的喉咙,无一人逃生。
林深喘得更急,双手绳索下挣了挣,却全无力气。他的脸颊涨红,眼神迷离,体内的魅魔之血逐渐觉醒,使他的五感变得敏锐,情绪也异常放大——羞耻、恐惧、混乱、依恋……交织成无法抗拒的。
他闭了闭眼,声音己经颤得不像话:“予欢……你想杀我……你真的想杀我吗?”
“你以为我接近你是为了什么?”她冷笑,眼中却早己泛红,“你以为我真的会喜欢你?你是杀我父母的帮凶,是夺我一切的罪魁……我每天照顾你、讨你欢心,不过是为了等这一天。”
林深咬唇,胸膛剧烈起伏,眼中却不是愤怒,反而是说不出的哀伤与难以言明的情绪。
“那你动手吧。”他说,嗓音哑得厉害,“若你一定要我死……那你动手吧。”
程予欢举起匕首,手指却在发颤。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她低声说,“我不是你口中的‘好人’,我不是你温柔恭敬的予欢。”
“我知道。”林深轻轻道,“我知道你恨我,知道你接近我别有用心。”
“那你还对我好?”她喉咙哽咽,匕首抵住他胸前,唇瓣颤抖,“你到底想什么?”
林深望着她,目光里是如同梦呓般的柔情。
“我喜欢你啊。”
他低声说出这西个字,宛如春雪融化,山川静寂。
“从第一次见你,就喜欢你了。你进门那天,我就被你迷住了。你聪明、坚韧、心思细腻,又那么温柔……我根本挡不住。”
“你骗我、利用我、说谎、演戏,我都知道。但你陪我喂猫的每一个黄昏,你替我捂茶杯的手指温度,你半夜不睡偷偷给我盖被子的那次……我都记得。”
“我不怪你。就算你现在杀了我,我也不怪你。”
程予欢怔怔看着他,眼泪猝然滑落。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喃喃。
林深轻轻点头,眼中却溢出泪水:“我很怕死,也很怕你离开。但如果你非要杀我,那你杀吧……起码,你是最后一个看见我、听见我、碰到我的人。”
“我愿意。”
那一瞬,程予欢终于崩溃。
她跪坐下来,匕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她捂住脸,哭得几乎喘不过气。
“你这个蠢货……”她一遍遍低声骂他,眼泪却止不住地涌出来,“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我明明就是来杀你的……”
林深被绑着,不能动,只能费力地侧过脸,轻声道:“你还在我身边……我就满足了。”
“予欢,别哭。”
“我不想让你哭。”
他的眼泪也静静地落下,脸颊潮红、双眼通红,在欲望与情绪撕扯的极限边缘,却只说了一句最温柔的话。
程予欢扑上去抱住他,埋脸在他肩头,颤声道:“我杀不了你了,林深……你赢了……”
“可你也输了。”
“我们都输给了这场……荒唐的情感。”
林深轻轻“嗯”了一声,低低回抱她那一点点肩背,哪怕被绑住,也像要给她最后一点安慰。
那夜,风雨微凉,林深的泪水,和她的泪水,静静落在一起。
而被她丢在角落的匕首,冷冷地躺在地上,不再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