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不是窗外初冬的寒气，是这身金丝银线绣着百鸟朝凤的厚重宫装裹着的、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像裹着华美绸缎的尸。殿内龙涎香混着血腥气——是他身上带回来的，西境五国亡魂的腥。他刚刚踏平了那里，像踩碎五个蚂蚁窝。现在，他想踩碎我。
脚步声。沉，重，带着铁锈和未干血痂摩擦的钝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绷紧的神经上。不用回头，也知道那双眼睛——熔金里淬着冰渣，烧着要把我连皮带骨吞下去的。他喜欢看我挣扎，像猫玩耗子。更喜欢看我最后放弃挣扎，像现在这样，僵在窗前，望着外面那片被硝烟熏黄的、死气沉沉的天空。看吧，看吧。反正这双眼，早就被泪水腌透了，看什么都是灰的。
“秋望……”
声音贴着后颈爬上来，毒蛇吐信。带着刚杀完人、体温还没降下来的灼热腥气。他离得很近，袍角冰冷的金线刺绣几乎蹭到我的颈侧皮肤，激起一片鸡皮疙瘩。那只手……那只捏碎过神将琵琶骨、洞穿过仇北望丹田的手……抬起来了。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要扳过我的肩膀，要撕开这层碍事的锦绣，要把他征伐的“荣耀”和暴虐的欲望，再一次烙进这具名为“秋望”的皮囊深处。
我闭上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刺不破那被神血反复淬炼、如今光滑如玉的皮肉。连痛，都成了奢望。认命吧。这金丝笼里的雀鸟，除了张开翅膀任人把玩，还能怎样？仇北望的骨头……早被离念碾成粉，和着神血，糊在这身新皮囊上了。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我肩头锦缎的刹那——
嗡！！！
不是声音！是……天塌了？！
整个承天殿！不！是整个天地！猛地向下一沉！不是震动！是……存在本身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紧、挤压！我脚下的金砖地面仿佛瞬间变成了流沙！不！是连流沙都凝固成了钢铁！空气不再是空气，是灌了铅的、粘稠冰冷的油！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刀子！肺叶被无形的手死死捏住！眼前瞬间发黑！金星乱冒！
“呃——！！！”
身后传来一声短促、扭曲、不似人声的惨嚎！像是野兽被踩断了脊梁！是离念！
我猛地睁眼！顾不上那灭顶的窒息感，惊愕回头——
离念……那个刚刚踏平五国、一身血煞凶威如同实质岩浆般翻滚的大离神皇帝……此刻正瘫跪在地！像一滩被抽掉了骨头的烂泥！他蜷缩着，双手死死抱着头，十指痉挛地抠进那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帝冕发髻里！玄黑龙袍下，那具曾让我恐惧到骨髓里的、蕴含着撕裂山河力量的身躯，此刻筛糠般剧烈颤抖！抖得连他身下那滩……那滩迅速洇湿了昂贵金丝地毯的、散发着骚臭味的暗黄色液体……都在跟着晃荡！
他……失禁了？！
那张永远带着残忍戏谑、如同戴了青铜面具的帝王脸，此刻扭曲得不成样子！眼珠子瞪得几乎要爆出眼眶，血丝密布，里面填满了……恐惧？！纯粹的、灭顶的、如同最卑贱蝼蚁面对洪荒巨兽般的……恐惧？！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抽气般的嘶鸣，涎水混合着血沫不受控制地从他咧开的嘴角淌下，滴落在龙袍前襟那狰狞的蟠龙刺绣上。
他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徒劳地张着嘴，却吸不进一丝活气。那身引以为傲、足以硬抗星辰撞击的神阶罡气，此刻如同被戳破的气球，泄得一干二净！只剩下赤裸裸的、被剥光了所有尊严和力量的……恐惧！
而我……
我依旧站着。
虽然双腿发软，像踩在棉花上。虽然心脏狂跳得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撕裂般的钝痛。虽然那股无形的、仿佛来自宇宙尽头的恐怖威压，如同亿万座冰山压在我的灵魂上，让我喘不过气，眼前阵阵发黑，胃里翻江倒海……
但我站着。
没有瘫倒。没有失禁。没有像他那样，发出濒死野兽般的哀嚎。
为什么？
我看着地上那滩刺眼的黄渍，看着离念龙袍下摆那片深色的、还在蔓延的湿痕。一股极其荒谬、极其冰冷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进我的脑海。
是因为……我早就被碾碎过了吗？
仇北望的骄傲？镇北军的脊梁？属于“人”的尊严？属于“将军”的意志？……早就在离念一次次的神血灌注、一次次的身体重塑、一次次的亵玩凌辱中，被彻底碾成了齑粉！连渣都不剩！
我这具身体，这具被离念用神血和欲望浇筑出来的“完美容器”，早就习惯了被更强大的力量侵入、改造、玩弄。从灵魂到肉体，每一寸都被反复蹂躏、打碎、再强行拼凑。痛苦？恐惧？羞耻？……这些情绪早就麻木了，钝化了，像结了厚厚的老茧。
离念呢？他看似强大，神阶伟力加身，掌控亿万生灵生死。可他的力量根基是什么？是窃取！是掠夺！是强行吞噬仇北望的本源，是嫁接王朝的血怨戾气！他的精神内核，从未经历过真正的、彻底的……摧毁与重塑！他就像一座建立在流沙上的华丽宫殿，外表金碧辉煌，内里却空虚脆弱！当这股远超他理解、真正源自宇宙本源的恐怖威压降临，他那看似坚固的“神皇帝”外壳，瞬间就被碾得粉碎！露出了里面那个……被吓到失禁的、懦弱的本质！
而我……这具空壳……这具早己被离念亲手碾碎、又按照他病态审美重塑的“容器”……反而因为“空”，因为“碎过”，因为承受过比这更深入骨髓的、来自离念的“亵渎式碾压”……竟……扛住了？
多么可笑！多么荒谬！
大离的“守护神”？那个曾让北狄闻风丧胆、撑起大离北疆三十年太平的镇北大将军仇北望……如今成了皇帝胯下的玩物。
而这位自诩凌驾于守护神之上、掌控一切的神皇帝……此刻却像条吓尿的野狗，在我这“玩物”的脚边！
守护神成了玩物。
玩物……却站着。
看着脚下那滩蔓延的、散发着骚臭的黄渍。看着离念那因极致恐惧而扭曲抽搐的脸。看着他龙袍下那仍在微微颤抖、失禁后显得格外可笑的臀缝轮廓。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的、近乎于嘲弄的情绪，如同初冬的霜花，悄然凝结在我空洞的心湖表面。
我缓缓转过头，不再看地上那滩污秽和那个曾经让我恐惧到骨髓里的男人。目光重新投向窗外。
那片天空，依旧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毫无生气的灰白。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抹去了所有色彩和希望。
那股令离念肝胆俱裂的威压源头……究竟是何等存在？
不知道。
也不重要。
在这等力量面前，离念的神威？我的屈辱？这金碧辉煌的牢笼？这名为“大离”的棋局？……都渺小得如同尘埃。
我甚至……感觉不到多少恐惧。
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
像一粒被狂风卷起的沙。不知道会被吹向何方。不知道何时会坠落。甚至……不知道坠落之后，是否还有“存在”的意义。
风卷起殿内垂落的明黄纱幔，拂过我冰凉的脸颊。我静静地站着，凤袍的裙摆纹丝不动。身后，是瘫在尿渍里、依旧在无意识抽搐呜咽的离念。
这一夜，因那不知名的恐怖存在降临，我竟……幸免于难。
呵。
守护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