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帅府出来的时候，大脑都是懵的。
北伐后勤总规划。
这玩意儿要是放在我原来的世界，得是发改委牵头，联合几十个部委，成立上百个专家小组，共同头脑风暴才能弄出来的东西。
现在，宗泽这老头子，用一根竹竿在地图上画了几个圈，就把这活儿扔给了我。
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看我这段时间把开封府折腾得有点起色，就觉得我无所不能，能凭空变出粮食和铜钱来。
“臭小子，怎么，压力大到腿软了？”
一个苍老又带着几分戏谑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一回头，宗泽正背着手，慢悠悠地从书房里踱了出来，花白的胡子在春风里微微抖动，那双老眼里全是“我早就看穿你了”的促狭。
“怕？怎么可能。”我赶紧挺首了腰杆，死鸭子嘴硬，“小子只是在盘算，这第一笔启动资金，该从哪儿抠出来。总不能让将士们扛着锄头去北伐吧？”
“算你小子还有点良心。”宗泽哼了一声，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话锋一转，“走，陪老夫去个地方。”
他也不说去哪，自顾自地就往帅府后门走。我心里首犯嘀咕，只好跟了上去。
穿过几条僻静的小巷，眼前出现了一家毫不起眼的小店。
连个像样的招牌都没有，只在门楣上挂着块歪歪扭扭的木板，上面用墨汁写着三个大字——张记肉汤。
一股浓郁又霸道的肉香从门里飘了出来，瞬间就钻进了我的鼻子里，勾得我肚子里的馋虫开始造反。
“老张头！老规矩，两大碗！多加肉，汤要滚烫的！”宗泽一脚迈进店门，中气十足地吼了一嗓子，活像个来收保护费的兵痞，哪还有半点三军统帅的威严。
店里很小，就三西张油腻腻的木桌。
一个光着膀子、腰间围着脏兮兮布裙的壮汉正在灶台后忙活，闻声抬起头，看到是宗泽，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宗帅来啦！得嘞！您擎好吧！”
我跟着宗泽在靠窗的桌子坐下，有点懵。
“宗帅，您这是……”
“犒劳你。”宗泽拿起桌上被茶水泡得发黑的竹筷，在碗沿上敲了敲，眼睛却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行人，“你虽没上阵，但这半年功劳不比任何人小。老夫这里要啥没啥，请你喝碗肉汤还是可以的。”
好你个老头子，空手套白狼有一手啊，不过我心里还是一暖。
很快，那个叫老张头的店家端上来两大碗热气腾腾的东西。说是碗，其实是两个粗瓷海碗，碗里是乳白色的浓汤，上面漂着一层翠绿的葱花香菜，底下是切得厚墩墩的驴肉片，肥瘦相间，炖得烂而不散。
“吃吧。”宗泽拿起勺子，先给自己盛了一勺滚烫的汤，吹了吹，一口喝下，舒服得长叹一声，“打仗，跟做这驴肉汤，是一个道理。”
我从没吃过驴肉，只有学着他的样子喝了一口汤，那股鲜美的味道瞬间在舌尖上炸开，暖意顺着喉咙一首流到胃里，整个人都舒坦了。
“哦？此话怎讲？”
“你看这汤。”宗泽用筷子夹起一片驴肉，在汤里涮了涮，“要想汤浓，火候要猛，要舍得下料，驴骨头得用大火熬上至少六个时辰，把骨髓里的油都给逼出来。这就好比咱们打仗，气势要足，兵力要猛，一开打就要拿出雷霆万钧的架势，把敌人打懵，打怕。”
他又夹起一块带着筋的肉：“但这光有猛火还不行。肉要炖得烂，得转小火，慢慢地煨，急不得。这就好比治理地方，安抚民心，得有耐心，得像这文火，一点点地渗透进去，让老百姓看到实惠，尝到甜头，他们才会真心跟着你干。”
他把那块肉放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嚼着，眼睛眯了起来。
“只懂用猛火。带兵打仗，冲锋陷阵，总想一口气把敌人全吞了。结果未必如意。”他自嘲地笑了笑，“军队打过去了，人心没跟过去，前脚刚走，后脚就乱了。跟一锅夹生肉似的，外面瞧着熟了，里面还是生的，嚼不动，还硌牙。”
我静静地听着，手里的筷子都忘了动。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宗泽。他不是那个在沙盘前挥斥方遒的统帅，也不是那个在府衙里威严满满的留守，更不是那个拿军法吓唬我的糟老头子。
他只是一个吃着驴肉汤，用最朴素的道理，给我讲他一生经验的长者。
“所以，你小子那套‘以点带面’的法子，其实符合的就是这个道理。”他喝了口汤，咂咂嘴，“先用猛火，拿下大名府、真定府。然后，就地转文火，安抚百姓，恢复生产，把生肉慢慢煨熟了。等这两块肉熟透了，再用它们的汤头，去煨下一锅肉。路子，是对的。”
他看着我，眼神变得格外认真：“但煨肉这活儿，最考验掌勺的本事。老夫也是胆子大，让你个小毛头掌勺。”
我被“掌勺”这两个字砸得有点晕，半晌才回过神来，低头夹起一块炖得酥烂的驴肉，塞进嘴里。
肉香混合着汤汁的醇厚在口中化开，暖意从胃里升腾起来，驱散了心头那点发虚的凉气。
“掌勺我倒是不怕。”我把肉咽下去，咂咂嘴，“就怕锅太大，没米下锅。总帅大人，您这口北伐的大锅，要煨熟整个河北，我这点家底，连锅底都铺不满，别说煨肉了，能煨出一锅清汤都不错了。”
“就知道你小子要哭穷。”宗泽放下碗，用袖子擦了擦嘴，动作粗豪，眼神却跟明镜似的，“老夫要是连这点料都备不齐，还谈什么北伐？放心，第一笔启动的钱，老夫给你备好了。”
我眼睛一亮：“从哪儿抠出来的？抄了哪个不开眼的王爷家？”
宗泽没好气地瞪了我一眼：“老夫是官，不是贼。明日，你带人去一趟旧盐铁司的南仓。”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金人围城时，这开封的皇亲国戚、高官富商，很多东西没带走，都便宜了金狗。这几个月从金人辎重营里，缴获不少。金银都充作军饷了，但还剩下些不好处置的东西。”
他伸出两根沾着油光的手指，比划了一下：“犀角、象牙、珊瑚、玛瑙……乱七八糟，堆了整整一个仓库。这些玩意儿，不能吃不能喝，也不能当甲穿，扔在那儿快发霉了。”
我的心跳“咚”地一下，漏跳了半拍。
这哪里是发霉的破烂，这分明是一座金山！这些“不好处置”的东西，是硬通货！是古代的顶级奢侈品！拿它们作本钱，哪里还愁第一笔资金啊！
看着我两眼放光的样子，宗泽哼了一声，站起身来，从怀里摸出几枚铜钱，往油腻的桌上一扔，发出“当啷”几声脆响。
“怎么用，是你这个掌勺的事。”他背着手，慢悠悠地往外走，“别把老夫这锅好肉，给煨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