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不停蹄地南下，越过长江，北方的萧杀便被江南的烟雨冲刷得一干二净。
湖州府，归安县。
我牵着马，站在一处宅院门口，看着门楣上“赵府”两个字，一时间竟有些恍惚。仿佛开封城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宗帅临终前的悲鸣，岳飞那双通红的眼睛，都只是南柯一梦。
“少爷，到了。”钱都吴的声音将我从回忆里拉了出来。
我点点头，上前叩响了门环。
开门的是个陌生的老仆，见到我，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连忙往里跑，一边跑一边喊：“夫人！夫人！少爷回来了！”
我走进院子，一股熟悉的墨香和淡淡的药味扑面而来。院中的芭蕉叶上还挂着昨夜的雨珠，一切都静谧得让人心慌。
一个身影从正堂快步走出。
她穿着一身素白的孝服，头上简简单单地簪着一根银钗，脂粉未施的脸上带着几分憔悴，但那双眸子，依旧清亮如秋水。
正是李清照。
西目相对，千言万语，都化作了沉默。
她瘦了，眼角的细纹也深了些。我能想象，一个女子，在乱世之中，骤然失去了丈夫的依靠，是何等的孤苦无助。
“娘。”我走上前，喉咙有些发干。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伸出手，想摸摸我的脸，却又停在了半空，最后只是轻轻拍了拍我身上的灰尘，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那晚，灵堂里，我陪着母亲，给赵明诚上了三炷香。看着灵位上那个陌生的名字，我心里五味杂陈。虽无父子之情，但这位名义上的父亲，终究是母亲一生的挚爱。
“你爹爹他……就葬在城外的金盖山了。”李清照的声音很轻，“他说，那里能望见太湖，风景好。北方太乱了，他也回不了山东老家了。”
我点点头，给她续上一杯热茶。
“砚之，”她看着我，眼神里是化不开的忧愁，“这天下，怕是再也安稳不了了。娘想着，咱们就暂时在湖州住下，守着你爹爹，娘再教你些金石书画，咱们……”
“娘。”我打断了她。
我抬起头，迎着她诧异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想当官。”
“噗——”李清照刚喝到嘴里的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她用一种看怪物似的眼神看着我，半晌，才用手帕擦了擦嘴角，哭笑不得地说：“我的儿，你莫不是在开封吓傻了？还是路上吃错了什么菌子？你？当官？”
在她眼里，我赵渊还是那个不懂事没文化的小孩儿，成天就只琢磨着怎么赚钱，怎么偷懒，怎么气她。我要去当官？那简首比我能上天还离谱。
“我很认真。”我把茶杯放下，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宗帅临终前，拉着我和岳大哥的手，说，一人主刀兵，一人主朝政。岳大哥在北边顶着，可朝堂上，不能再由着那些投降派胡来了。”
我把宗帅之死，杜充上任，以及开封将士们的绝望，简略地说了一遍。
李清照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了。她静静地听着，那双聪慧的眸子里，光芒变幻，从震惊，到悲悯，再到一丝……欣慰的亮光。
等我说完，她久久没有说话，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吹着浮沫。
“好，好啊……”许久，她才长长地叹了口气，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那是一种悲伤中透出的欢喜，“我儿，总算是长大了。你爹爹在天有灵，也该瞑目了。”
她站起身，走到书架前，从最上面抽下几本厚厚的书，往我面前一放，发出一声闷响。
《论语》、《孟子》、《大学》、《中庸》……*
我看着这“西书”全家桶，头皮一阵发麻。我勒个去，我一个二十一世纪的优秀股民，刚逃离K线图和财务报表的魔爪，现在要回头啃这些之乎者也？这简首是穿越者最惨的待遇，没有之一！
“你想当官，眼下只有一条路可走。”李清照女士恢复了那副严师的模样，用戒尺敲了敲桌面，“科举。自今日起，你为父守孝，闭门读书。为娘亲自教你，一旦科举恢复，立刻参加考试。考不上，就别说是我李清照的儿子。”
我看着她那张写满了“你完蛋了”的脸，欲哭无泪。
接下来的日子，我算是体会到了什么叫“人间地狱”。
我那个才高八斗的娘，在治学上，简首是个不折不扣的魔鬼教官。
“‘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砚之，你解来与为娘听听。”
我清了清嗓子，试图用我现代的经济学知识蒙混过关：“这个嘛，很简单。百姓是消费者，消费拉动内需，内需刺激生产，GDP上去了，君王的财政收入自然就水涨船高，这叫藏富于民，典型的凯恩斯主义……”
“停！”李清照扶着额头，一脸的生无可恋，“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虎狼之词？什么‘鸡’什么‘猪’的？明日，把《论语》给我抄一百遍！”
我：“……”
“砚之，背篇《滕王阁序》来听听。”
我抓耳挠腮半天，憋出一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那个……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然后……然后没了……”
“啪！”戒尺毫不留情地敲在我手心。
“你这记性，还不如我家的鹦鹉！去，对着院子里的池塘，背不出来不许吃饭！”
我欲哭无泪地看着站在门口当门神的阿牛，向他投去求救的眼神。
只见他笑嘻嘻地从怀里摸出一块木头，递给我：“少爷，饿了，可以先啃这个。”
我两眼一翻，差点当场昏过去。
就这么，在母亲的“悉心教导”和阿牛的“贴心陪伴”下，我一边给赵明诚守着孝，一边开始了苦不堪言的备考生涯。
而北方，杜充决黄河大堤，水淹三军，弃城南逃的消息，也和着江南的梅雨，一同传了过来。
每一次听到北方的坏消息，我娘就会沉默许久，然后第二天，给我布置的功课，就会翻一倍。
我抱着那堆比我脸还干净的书，看着窗外连绵的阴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岳大哥，你可千万要撑住啊。
小弟我说什么也要当上宰相！救你一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