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莉莉丝身边凝固了。
她僵立在原地，在那片由她亲手创造的、半径十米的圆形“死亡地带”中心。脚下是化为灰烬的枯萎花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草木腐朽的焦糊味，与宴会厅远处依然存在的甜腻花香形成了荒诞的对比。
大脑一片空白。
那些尖叫、指责与咒骂，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噪音，模糊不清。她的思维被眼前的现实彻底击碎，无法进行任何有效的处理。她试着动了动嘴唇，想开口解释。
解释什么？
“我不是故意的”？在眼前这片触目惊心的死寂面前，这句话显得多么苍白无力。
“这是一个诅咒”？谁会相信？一个刚刚还被奉为圣女的强大魔女，会如此轻易地被诅咒？在他们看来，这更像是一个被识破的、邪恶伪装的败露。
她最终什么也没说。
在这片混乱与恐惧的漩涡中心，沉默是她唯一的盔甲，也是她最后的尊严。
“审判”开始了，迅速得不容置喙。
国王，那位半小时前还亲切地称呼她为“王国恩人”的老人，此刻脸色铁青，嘴唇因恐惧而微微颤抖。他看着莉莉丝，眼神里混杂着无法掩饰的惊骇与被愚弄后的愤怒。他不需要证据，也不需要审判庭。这片死亡之地，就是最首接、最无可辩驳的证据。
他需要的是立刻、马上将这个不祥的源头驱逐出去，以安抚他同样受惊的人民和贵族，稳固他摇摇欲坠的权威。
“卫兵！”
国王的声音因为恐惧而略带沙哑，但语气中的威严却是不容置疑的。他甚至不敢再首呼莉莉丝的名字，仿佛那个名字也带上了不祥的魔力。
“将这个……将这个女人，驱逐出罗赛利亚！永远不许她再踏入王国半步！”
没有审判，只有一道冰冷的驱逐令。
几名全副武装的王宫卫兵闻声而动。他们握紧了手中的长戟，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他们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地靠近莉莉丝，仿佛她是什么一触即爆的剧毒魔物，而不是一个手无寸铁的纤弱少女。他们的脚步在莉莉丝周围的“死亡边界”前停下，不敢再越雷池半步。
莉莉丝没有反抗。她知道反抗无用，她甚至没有力气去反抗。内心充满了对自己这身力量的巨大困惑和恐惧。
她只是默默地抬起头，用她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眸，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这是一个极慢的、几乎凝固的镜头。
她的目光首先落在国王身上。那张曾经充满感激与赞赏的脸，此刻只剩下恐惧和急于撇清关系的冷漠。
然后是王储菲利普。他站在国王身后，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病态的快意与复仇的扭曲笑容。他用口型无声地对莉莉丝说了两个字：“怪物。”
接着是那些衣着华丽的贵族。他们曾争相向她敬酒，用最华美的辞藻赞美她的魔法。现在，他们或是用手帕捂住口鼻，满脸厌恶；或是在伴侣身后瑟瑟发抖，眼神躲闪。
最后，她的目光投向了宴会厅门口那些探头探脑的普通民众。那些昨天还在街头为她欢呼、向她投掷花瓣的人们。他们的眼神最为纯粹，也最为伤人——那是一种最原始的、对未知灾祸的恐惧，以及一丝庆幸，庆幸那片死亡地带没有出现在自己脚下。
厌恶、恐惧、庆幸、怨毒……
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激。
莉莉丝将这些表情，一张一张地、清晰地刻进了自己的心里。她那颗属于天才的、骄傲的心，第一次被现实的冰冷刺得鲜血淋漓。
“请吧，‘灾星’小姐。”一名卫兵队长鼓起勇气，用长戟的末端指了指通往外面的路。
莉莉丝没有理会他，她自己转过身，迈开了脚步。当她踏出那片灰烬区域时，身后的卫兵们如蒙大赦般地松了口气。
放逐之路，开始了。
她被西名士兵“护送”着，穿过金碧辉煌的王宫走廊，走下长长的白石台阶。沿途，所有的仆人和侍女都像躲避瘟疫一样贴墙站立，低着头，不敢看她一眼。
当她走出王宫，踏上那条通往城门的中央大道时，这条不久前还为她铺满鲜花、挤满欢呼人群的道路，此刻却是一片诡异的死寂。
消息像风一样传遍了整个王都。
街道两旁的店铺纷纷关上了门窗。曾经对她夹道欢迎的民众，现在对她避之不及。没有谩骂，没有扔石头和烂菜叶，那种俗套的戏码没有上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诛心的、无声的排斥。
一个抱着孩子的母亲，在看到莉莉丝走近时，立刻惊恐地转身，用手紧紧捂住孩子的眼睛，仿佛多看一眼就会被诅咒。
昨天那个羞涩地送给她一朵玫瑰花的少女，此刻正躲在二楼的窗帘后面，当莉莉丝的目光无意中扫过时，她惊恐地拉上了窗户，隔绝了两个世界。
这种无声的、彻底的、来自整个世界的排斥，比任何恶毒的辱骂都更伤人。
莉莉丝面无表情地走着，银色的长发在晚风中轻轻飘动。她的内心，却掀起了一场猛烈的风暴。
“这就是我拼尽全力守护的结果吗？”
一个声音在她心里尖锐地嘲笑着。
“真是可笑……太可笑了。”
“圣女？恩人？听起来就像个天大的笑话。我拯救了百万人的性命，换来的，就是半径十米的枯萎，和一场盛大的放逐。”
“早知道这样，”另一个更恶毒的声音响起，“当初就该让你们和这个愚蠢的国家一起，变成一座永恒的冰雕。那样的景色，想必比这些虚伪的鲜花要美丽得多。”
她尽情地在心里毒舌、自嘲，用愤怒和刻薄来包裹自己那颗正在滴血的心。
但在这份愤怒和自嘲之下，是一种更深层、更让她感到寒冷的情感——那是对这个世界运行法则的第一次、最深刻的“不理解”。
为什么？
凭什么？
这不公平。
在学院里，她学到的是，一加一等于二，正确的施法公式必然会导出正确的结果。付出与回报，是构成世界最基础的逻辑。可现在，她付出了一切，却得到了一无所有，甚至于是负数。
世界的逻辑，在这里出现了致命的断裂。
她终于走到了王都的尽头，那扇厚重的、由黑铁铸造的巨大城门前。
卫兵们停下了脚步，远远地站着，完成了他们的任务。
莉莉丝拖着疲惫的脚步，独自一人，走出了城门。身后，沉重的铁门在绞盘的吱嘎声中，缓缓关闭，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隔绝了两个世界。
城内，是她曾用智慧和魔法守护的光明与繁华。
城外，是属于她一个人的、未知而荒凉的旷野。
她回头，看了一眼那座她拯救了的城市。城墙之上，那些为庆祝“圣女降临”而挂上的旗帜还在夜风中飘扬，上面的白鸟与玫瑰图案，此刻看来是如此的讽刺。
她没有哭。
十七年的人生里，她从未流过眼泪。天才的字典里，没有软弱的位置。
她只是轻轻地、几乎是无意识地伸出手，抚摸了一下藏在行囊里的那本暗灰色古籍。
【灾厄观测之书】。
是它，让她看到了灾难。
是它，让她做出了选择。
是它，让她从云端坠入地狱。
它像一个冷漠的魔鬼，给了她一个拯救世界的机会，然后又用最残酷的方式，向她讨要了代价。
莉莉丝的手指在书的封面上停留了许久。
然后，她转过身，不再看那座城市一眼。
她一个人，迎着吹过旷野的、冰冷的夜风，走向了无尽的黑暗。
她的背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长，很小，但她的脊梁，却挺得笔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