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野把那根磨光滑的短钢筋往桌上一放,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响。林清砚刚用它比划完身段,袖口沾了点铁锈,正低头用帕子擦,听见声音便抬了眼。
“这戏词,”石野指着摊开的戏本,指尖在“铁骨迎风,袖卷尘沙”上敲了敲,“还是不对。”
他今天说话的调子和往常不同,尾音里裹着点没散的火药味——早上磊子扛钢筋时闪了腰,工头却催着赶工,他窝了满肚子火,这会儿全蹭到纸页上了。
林清砚的帕子停在袖口,细白的手指捏着素色的布,倒像在捻水袖的边角。“哪里不对?”他声音依旧轻,只是睫毛垂得低了,遮住了眼底的光。
“‘袖卷尘沙’?”石野抓起那根短钢筋,往掌心狠狠一攥,指节泛白,“我们干活时,袖子都卷到胳膊肘,哪来的‘袖’?尘沙是灌进领口、迷住眼的,不是让你卷着玩的!”
他话说得急,唾沫星子溅到戏本上,洇出个小小的湿痕。石野自己先愣了,慌忙用手背去擦,反倒把那处弄得更花,像他焊坏了的焊点。
林清砚没动,只是看着那团湿痕,半晌才开口:“我想写的是……”
“您想写的是您的戏,不是我们的日子!”石野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压下去,喉咙里像卡着根锈钢筋,“您总说要‘真’,可您连我们夏天光膀子干活都不知道!戏里的工人穿长衫甩水袖,那是唱戏,不是干活!”
最后那句像块冷铁,砸得林清砚指尖一颤。他想起石野古铜色的脊梁,想起他背上被火花烫出的红点,那些都是他写戏时没敢细想的粗粝。他习惯了用“铁骨”“丹心”这类词,却忘了铁骨上还有汗碱,丹心旁边是老茧。
工棚外的风卷着沙粒打在铁皮上,噼啪响。石野别过脸,盯着墙角堆着的钢筋,胸口起伏得厉害。他不是要凶林清砚,只是刚才看着戏本上那些漂亮的词,突然觉得委屈——他们的汗,他们的疼,怎么到了纸上,就变成了轻飘飘的“袖卷尘沙”?
林清砚慢慢站起身,长衫的下摆扫过地面,带起点细灰。他走到石野身边,没看他,只盯着那堆钢筋。“你上次说,打桩时震得脚底板发麻。”他忽然说,声音轻得像风刮过钢筋,“我改了‘钢钎扎进烂泥里’,你说实在。”
石野没吭声。
“你教我认钢筋型号,说圆钢韧、螺纹钢糙,各有各的用处。”林清砚又说,指尖轻轻碰了碰石野攥得发白的手,“我是不是也该学学,你们的‘实在’里,也有你们的韧?”
石野的手松了松,短钢筋滑落在地,发出“当啷”一声。他转头看林清砚,这人的眼镜片上沾了点灰,像蒙了层雾,可眼睛在后面亮着,像他焊枪喷出的火星,小,却烫人。
“我不是……”石野想道歉,话到嘴边又变成硬邦邦的,“我不该吼你。”
林清砚弯腰捡起那根短钢筋,用帕子擦了擦上面的指印,动作轻得像在拂去戏服上的浮尘。“你说得对。”他把钢筋递回去,帕子留在了自己手里,上面沾了道浅浅的铁锈印,“是我想简单了。”
他重新坐下,翻开戏本,拿起笔,在“袖卷尘沙”旁边画了个小小的叉。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很轻,像在认错。
“那……该怎么写?”林清砚抬头问,眼里没了刚才的滞涩,反倒亮得很,“你说,我记。”
石野看着他,忽然觉得刚才那点火气像被焊枪烧化的铁水,慢慢凉透了。他挠了挠头,捡起地上的短钢筋,比划着擦汗的动作:“就写‘汗珠子砸在脚面上,溅起三分泥’。”
林清砚低头写着,笔尖顿了顿:“这样……就实在了?”
“嗯。”石野应着,忽然笑了,“比‘袖卷尘沙’实在。”他把钢筋往桌上一放,声音软了些,“刚才……对不住。”
林清砚没抬头,只嘴角弯了弯,像水袖轻轻扫过桌面:“没事。”他把写好的那句推过去,“你再看看,这句‘铁掌捏碎三分锈,汗珠泡软半寸钢’,行不行?”
石野凑过去,粗粝的手指点在“汗珠泡软半寸钢”上,忽然觉得,这人的笔,倒像把温柔的焊枪,能把他说的糙话,焊成结实的句子。
“行。”他说,“比刚才那句,有汗味。”
晚风又起,这次没卷着沙,倒把松香的味道送了进来,混着钢筋的铁锈气,在工棚里慢慢融成一团。石野看着林清砚低头改戏的样子,忽然想起他教自己唱“钢筋做骨”时,声音软得像棉花,可吐字却硬得像钢筋。
或许,这人的戏,也能慢慢长出硬骨头吧。石野想,心里那点委屈,渐渐化成了掌心里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