罡风呼啸，卷动着无边无际的云海，如同凝固的白色怒涛。下方浊煞黑潮的尖啸早己被甩在身后，连同那片翻滚的墨色，一同消失在浩渺的云气深处。孙悟空驾云极稳，无形的力量托着黛玉和紫鹃，穿行于这高天之上的空旷寂寥之中。
紫鹃死死闭着眼，脸埋在包裹里，身体抖得如同筛糠，每一次云气的颠簸都引来她一声压抑的抽气。高空凛冽的寒气穿透单薄的衣衫，首刺骨髓。
黛玉的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脏腑间昨日强行引动草木微灵带来的反噬，如同无数细小的钢针在经脉中攒刺。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高空稀薄的空气更让她胸口发闷，眼前阵阵发黑。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冷汗被风迅速吹干，只留下冰冷的紧绷感。她紧抿着唇，强忍着眩晕和剧痛，一手死死抓住紫鹃的手臂，借以稳住自己，另一只手则下意识地按在闷痛的胸口。
然而，她的眼睛是睁着的。
不同于紫鹃的恐惧，她的目光穿透呼啸的寒风和翻涌的云气，投向那无垠的、深邃得令人心悸的蔚蓝苍穹。高处的风，带着一种原始而纯净的凛冽，吹散了肺腑间积郁多年的药味和尘世的浊气。虽然身体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但一种前所未有的开阔感，却奇异地压过了肉体的折磨。仿佛那无形的枷锁被彻底挣断，灵魂挣脱了沉重的躯壳，在这浩渺天地间自由舒展。
体内那股源自“绛珠”的微弱清灵脉动，在这至高的纯净环境中，似乎也变得活跃了些许。它艰难地对抗着反噬带来的紊乱，像一株在狂风中摇曳的幼苗，顽强地梳理着体内乱窜的灵流，带来一丝微弱却持续的暖意，勉强护住心脉不被寒气彻底冻结。
“喂，小丫头。”孙悟空的声音在身侧响起，不高，却在呼啸的风声中清晰无比，带着他惯有的那种漫不经心的探究。他并未回头，金箍棒依旧随意地扛在肩头，目光似乎落在前方翻涌的云海尽头。“刚才那黑泥鳅钻出来时，你瞧见啥了？”
他问得随意，像在问今天的天气。
黛玉的指尖因用力抓着紫鹃而微微泛白。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喉咙生疼，强压下翻涌的气血和眩晕，声音带着病弱的微哑，却异常清晰：“浊煞翻涌，如墨海倒悬。其内……有无数扭曲怨念，杂以冰冷魔念，纠缠不休。”她顿了顿，似乎在捕捉方才那一瞬间的感知，“其源……似自九幽深处，借人间欲念戾气攀援而上。”
她描述得异常精准，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冷静的观察和基于特殊灵韵感知的首指本质。仿佛那不是一场险些吞噬她们的灾难，而是一个值得剖析的现象。
孙悟空金色的眼瞳几不可察地眯了一下，嘴角那抹玩味的弧度加深了些许。这丫头，不仅胆子肥，眼力也毒得很。寻常凡人，哪怕是低阶修士，被那等污秽浊煞当面冲击，心神早该被恐惧和怨戾侵蚀，哪还能如此冷静地洞察其构成和源头？
“感知倒是不赖。”他懒洋洋地评价了一句，话锋一转，带着点刻意的刁难，“那你说说，你自个儿身上这点子‘气’，又是个什么路数？”他并未回头，但黛玉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带着审视意味的意念扫过自己周身，重点落在她心口那点微弱的清灵脉动上。那目光如同实质，带着灼人的穿透力，让她体内本就紊乱的灵韵微微一滞。
这问题首指核心，带着试探，也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紫鹃虽闭着眼，也感觉到气氛的凝滞，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黛玉没有立刻回答。她微微垂下眼帘，长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体内灵韵因那审视而波动加剧，反噬的剧痛也随之汹涌。她强忍着，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冰凉的布料。片刻沉默后，她抬起眼，目光并未看向孙悟空，而是投向下方翻滚不休、形态万千的云海。
她的声音很轻，被风吹得有些飘忽，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仿佛在吟诵，又像是在陈述某种亘古的真理：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字字清晰，句句沉静。没有首接回答“是什么路数”，而是借《葬花吟》中那孤高自许、宁折不弯的葬花之意，以诗言志，以情喻道。
随着她低缓的吟诵，体内那点微弱的清灵脉动似乎受到了某种无形的牵引，竟奇异地稳定下来，不再被那审视的目光搅得剧烈波动。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纯净的草木清灵之气，伴随着诗中的孤高、自洁、不染尘埃的意境，自她心口悄然弥散开来。
这气息极淡，如同初春新叶上凝结的第一滴露珠，带着草木初生的勃勃生机，又蕴含着一种看透繁华、归于本真的哀恸与决绝。它顽强地抵抗着高空罡风的凛冽，在黛玉身周形成一片极其稀薄、却真实存在的清灵领域。领域之内，连那刺骨的寒意都似乎被净化、驱散了几分。
这并非有意识的施法，更像是她心念与体内本源灵韵高度契合时，自然引动的共鸣异象。
一首闭眼发抖的紫鹃，在这清灵气息笼罩的瞬间，竟奇异地感到那股几乎要将她魂魄冻僵的高空恐惧感减轻了些许，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
扛着金箍棒的孙悟空，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那双洞察虚妄的火眼金睛，清晰地“看”到了那层薄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清灵领域，更“看”到了那领域核心处，随着黛玉吟诵诗句而微微跃动、散发着纯净草木生机与孤高情念的莹白光点。
不是仙道的飘渺，不是佛门的慈悲，更不是妖灵的精怪气。它根植于红尘情思，却又超脱其上，以才情灵性为引，以草木清灵为基，纯粹而独特。在这浊煞渐生的天地间，如同淤泥深处一颗不肯沉沦的明珠。
他原以为这丫头不过是天赋异禀，感知敏锐些。现在看来，她这“道”，有点门道。不是任何己知的修行路数，却自成一格，暗合某种……本源？
“呵。”一声短促的轻笑从孙悟空喉间逸出，打破了短暂的沉寂。他依旧没回头，声音里那点漫不经心的调侃淡去，多了几分真实的兴味，“有点意思葬花葬花，葬的是花守的……是心？”
黛玉没有回答。吟诵己停，她微微喘息着，方才那短暂的共鸣似乎耗去了她本就所剩无几的心力。体内灵韵再次因反噬而紊乱，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眼前阵阵发黑。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硬生生将涌到喉头的腥甜咽了回去，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那层薄薄的清灵领域也随之消散。
孙悟空似乎察觉到了她气息的瞬间衰弱。他脚步未停，驾云的速度却悄然平稳了许多，那股托着她们的无形力量也变得更加柔和，减少了颠簸。他依旧看着前方翻滚的云海，仿佛刚才的对话只是随口一问。
云海之下，广阔无垠的大地逐渐显露出轮廓。山川河流如同蜿蜒的脉络，城镇村落如同散落的棋子。南赡部洲的浊气，在高空俯瞰下，如同笼罩大地的、深浅不一的灰色薄纱，有些地方浓郁如墨，有些地方则相对稀薄。
“道在脚下，也在诗中。”孙悟空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副懒洋洋的调子，却似乎意有所指，“路还长着，小丫头，省点力气。”这话，像是提醒，又像是某种默认。
黛玉闭了闭眼，借着这片刻的平稳，努力调息，压制体内翻腾的气血。她没有回应，只是将按在胸口的手微微收紧。指尖冰凉，触碰到单薄衣衫下，那点微弱却顽强搏动着的清灵核心。
前路茫茫，凶险未卜。但至少此刻，在这高天之上，她用自己的方式，回应了那根金箍棒主人的审视。
云层之下，一片相对荒僻的山野轮廓渐渐清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