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将“青藤疗养院”层层包裹。
不同于普通医院的嘈杂与惨白，这里更像是遗世独立的隐修之所。建筑依着平缓的山坡错落铺展，清一色的米白外墙和深灰色坡顶，线条简洁流畅，融在西周葱茏的林木之中。空气里浮动着的泥土气息、草木的清新，以及一种若有若无、却无处不在的淡淡檀香，沉静，宁神，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神秘。
疗养院深处，一栋位置最僻静的小楼二层。
窗户紧闭，厚重的遮光帘将外面的夜色与窥探彻底隔绝。室内只开着一盏光线极其柔和的壁灯，暖黄的色调驱散了部分黑暗，却也投下更深的、摇曳的阴影。空气中檀香的气息更加明显，丝丝缕缕，缠绕在鼻端。
顾晚靠坐在宽大的床上，背后垫着柔软的靠枕。房间里暖气很足，她却依旧觉得一股寒意从骨头缝里丝丝缕缕地渗出，让她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轻薄的羊绒披肩。产后三个月的身体，恢复得远比她预想的缓慢和艰难。小腹的刀口在阴冷的天气里还会隐隐作痛，像一条盘踞不去的冰冷毒蛇。更深的疲惫是源自骨髓的，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连动一动手指都觉得沉重。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褪去了少女时期的明艳，下巴尖得有些凌厉，更凸显出那双眼睛的深和冷。此刻，这双曾让沈砚沉沦、也让他疯狂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专注，凝视着怀中安睡的婴儿。
小家伙裹在柔软的浅蓝色襁褓里，只露出一张粉嘟嘟的小脸。三个月的时间，足以让那个皱巴巴的小猴子蜕变成玉雪可爱的天使。胎发变得浓密柔软，覆盖着的额头。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柔和的灯光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随着平稳的呼吸轻轻颤动。小小的鼻头挺翘，的嘴巴微微嘟着，偶尔无意识地咂动一下，发出细微的、梦呓般的嘤咛。
顾晚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极其小心地、轻轻拂过婴儿娇嫩得不可思议的脸颊肌肤。指尖传来的温热触感，如同最坚韧的丝线，将她从无边的冰冷和绝望中，一寸寸地拉回人间。
这是她的孩子。她拼尽一切，从那个疯子身边夺回来的骨血。是她在这世上，仅存的、唯一的暖。
然而，就在这温情脉脉的凝视中，一种无法忽视的、日益清晰的轮廓，却像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她的心尖，带来一阵阵窒息的恐慌。
孩子的眉眼……那沉睡时微微蹙起的小眉头，那浓密卷翘的睫毛覆盖下的眼窝弧度……甚至那抿着的小嘴，那挺翘的鼻梁……无一不在无声地、顽固地指向一个她拼命想要遗忘、却早己刻入骨髓的男人。
沈砚。
这个认知像一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顾晚的心脏。每一次凝视，都是一次无声的凌迟。她试图寻找自己的痕迹，寻找能让她心安的证据，可那无处不在的、属于沈砚的烙印，却霸道地占据着孩子的脸庞，嘲笑着她的徒劳。
怀抱中的温暖，与心底翻涌的冰冷恐惧，形成了撕裂般的剧痛。抱着孩子的手臂不由自主地收紧了，仿佛这样就能将他牢牢护住，隔绝掉那个疯狂男人带来的所有阴影。
轻微的敲门声响起，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顾晚猛地回神，眼中瞬间恢复戒备的冰冷，迅速将孩子往怀里护了护，才低声道：“进。”
门被无声推开。影子走了进来。他依旧穿着深色的便装，身形融入室内的阴影，只有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睛，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他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药膳汤和一个装着几粒胶囊的小药盒。
“顾小姐。”他的声音平稳无波，将托盘放在床头柜上，“该喝药了。李医生交代过，固本培元，不能间断。”
顾晚的目光扫过那碗深褐色的汤药，空气中除了檀香，又多了一丝微苦的药味。她没有立刻去碰，视线重新落回影子的脸上，带着审视：“外面有什么动静？”
这三个月，如同困兽囚于牢笼，虽然安全，但信息被严格过滤。沈砚的名字像一个禁忌的诅咒，无人敢轻易提及。可顾晚知道，那个疯子绝不会善罢甘休。平静的海面下，必然暗流汹涌。
影子将药盒轻轻推到她手边，动作不疾不徐：“暂时没有大规模异动。‘启明’的动作很隐蔽，像在清理某些外围的触角，但核心力量并未调动。沈砚……”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他本人，似乎将精力转向了内部整合和……医疗康复。”
医疗康复？顾晚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她想起他吐血倒下的惨烈画面，想起他心口的旧疾……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随即被更深的冰冷覆盖。他的死活，与她何干？
“清理触角？”顾晚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语气带着一丝嘲讽，“是‘杀人灭口’吧？他怕有人泄露他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她指的是那份足以让启明和他父亲顾宏远都万劫不复的东南亚项目报告。
影子没有否认，只是平静地陈述：“东南亚那边，几个关键人物的确先后‘意外’身亡或失踪了。动作干净利落，很难追查。不过，”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顾晚脸上，“您父亲顾宏远先生，似乎也并非全无准备。他正在积极斡旋，试图稳住顾氏的局面，动作……不小。”
顾晚的指尖无意识地掐进了掌心。父亲……他终究还是被卷进来了。为了她，为了顾氏。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是愧疚，是担忧，也有一丝无力。在沈砚那疯子编织的巨网中，父亲又能支撑多久？
“他……”顾晚的声音有些干涩，“还好吗？”
“压力很大。”影子如实回答，“但顾董毕竟是顾董。沈砚投鼠忌器，暂时还不敢对顾氏发动明面上的全面进攻。顾氏目前……尚能维持。”
尚能维持。这西个字背后是多少惊心动魄的博弈和摇摇欲坠的平衡，顾晚能想象得到。她沉默下来，目光重新落回怀中的孩子身上。小家伙似乎被大人谈话的声音打扰，小眉头不满地蹙了蹙，像极了某人烦躁时的模样。
顾晚的心又是一刺。
“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这里？”她抬起头，看向影子，眼神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三个月了，我不能永远躲下去。孩子需要更安全、更稳定的环境。”更重要的是，她不能坐以待毙。沈砚的耐心是有限的，等他完成内部清理，腾出手来……青藤疗养院再隐秘，也绝非万全之地。
影子沉默了。他的视线也落在了顾晚怀中的婴儿身上，那目光深沉，带着一种难以解读的复杂情绪。过了好几秒，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有气音：“‘青藤’是安全的。至少在……”
他的话没有说完。
就在这一刻，顾晚怀中熟睡的婴儿，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初生的、还带着懵懂睡意的眼眸，在昏暗的壁灯光线下，如同两颗被溪水冲刷过的、纯净无瑕的琥珀宝石。
清澈，透亮。
映着顾晚瞬间煞白的脸。
也映着影子眼中一闪而逝的、深沉的痛楚和一种近乎悲悯的了然。
孩子的眼睛完全睁开了，定定地看向顾晚，小嘴咧开一个无意识的、天使般的笑容。
那笑容纯净无邪，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顾晚的心上！沈砚！这张脸，这双眼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这个孩子身上流淌着谁的血脉！这血脉如同无形的锁链，将她、将孩子，永远地捆绑在那个疯子的阴影之下！
巨大的恐慌和一种被命运嘲弄的愤怒猛地攫住了她！呼吸骤然急促，眼前阵阵发黑，抱着孩子的手臂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几乎要脱力！
“顾小姐！”影子一步抢上前，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差点滑落的手臂，稳住了她怀中的婴儿。
孩子似乎被这突然的晃动和母亲剧烈的情绪变化吓到，小嘴一瘪，“哇”的一声，嘹亮的啼哭瞬间划破了室内的死寂！
这哭声像一把利刃，狠狠刺穿了顾晚紧绷的神经。
“不……不要……”她看着怀中那张酷似沈砚的小脸因哭泣而皱起，听着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巨大的痛苦和无处宣泄的绝望如同海啸般将她彻底淹没。她猛地闭上眼，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呜咽声从喉咙里挤出来，混合着孩子的啼哭，在檀香萦绕的暗室里回荡，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悲怆。
影子沉默地站在床边，如同一道坚固的屏障，一只手稳稳地扶着顾晚颤抖的手臂，另一只手轻轻拍抚着哭闹的婴儿后背，动作带着一种与他气质不符的、奇异的熟练和温柔。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看着眼前崩溃的母亲和哭泣的婴儿，深处翻涌着无法言说的沉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