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沉沉地浸染着城市边缘这片被遗忘的角落。破败的街巷像一道道丑陋的伤疤，在昏黄稀疏的路灯下蜿蜒。空气里混杂着垃圾腐败的酸臭、劣质油炸食物的油腻、还有劣质香水和汗液混合的、属于廉价夜市的喧嚣气息。巨大的霓虹灯招牌在远处闪烁着刺眼而廉价的光芒——“夜莺歌舞厅”、“疯狂迪吧”、“忘忧网吧”……扭曲的光线投射在湿漉漉的柏油路面上，如同淌着五颜六色的脓血。
张野拖着步子，身影被拉得细长而扭曲，融进这片光怪陆离的阴影里。他停在一家闪烁着“老王粮油”破旧灯箱的小店门口。店里光线昏暗，堆满了落满灰尘的米面油桶，空气中弥漫着陈年谷物的霉味。柜台后，一个穿着油腻围裙、秃顶的中年男人正叼着烟，百无聊赖地看着一台雪花点闪烁的老旧电视机。
张野在口袋里摸索着，指尖触碰到几张皱巴巴、汗湿的零钱。他掏出两张一块的纸币和几个钢镚，放在布满油污的玻璃柜台上，硬币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最便宜的狗粮，有么？”
老王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扫过张野那张苍白颓丧的脸，又落在他脚边那条毛发稀疏、眼神浑浊、拖着一条微跛后腿的老狗身上。老枪安静地趴着，浑浊的左眼半闭，仅存的右眼疲惫地看着店主，喉咙里发出极其轻微的、带着渴望的呜咽。
“喏，”老王从柜台底下摸索出一个灰扑扑、没有任何印刷图案的塑料袋，随手丢在柜台上。袋子瘪瘪的，里面装着一种颜色灰暗、颗粒粗糙、散发着刺鼻香精和劣质油脂混合气味的所谓“狗粮”。“五块钱一袋，你这点钱……差三块。”
张野看着柜台上那两张皱巴巴的纸币和几个孤零零的钢镚，沉默了几秒。他枯瘦的手指再次伸进裤兜更深的地方摸索，只掏出几枚更小的硬币和一团废纸。他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更低：“……就这些。先赊着，行么？明天……”
“赊？”老王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油腻的手指弹了弹烟灰，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嫌弃。“你？还有你这破狗？”他上下打量着张野洗得发白、袖口磨毛的旧衣服和脚上开胶的球鞋，又厌恶地瞥了一眼老枪，“我这小本生意，概不赊欠！没钱？没钱喂什么狗？趁早扔了算了！占地方！”
刻薄的话语像冰冷的刀子，狠狠扎在张野本就麻木的心上。他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老枪似乎听懂了那充满恶意的“扔了”，喉咙里的呜咽声消失了，它只是将下巴更低地搁在交叠的前爪上，浑浊的右眼里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黯淡和认命。
张野的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他默默地伸出手，枯瘦的手指捏起柜台上那袋劣质狗粮。塑料袋粗糙冰冷，劣质的油脂味和刺鼻的香精味透过薄薄的塑料散发出来。他转身，拉着老枪的牵引绳，准备离开这片充满羞辱的灯光。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得刺耳、带着夸张语调的女声，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头，猛地在他身后炸响：
“哎哟喂！老王头！生意兴隆啊！这么晚了还坑人呢？”
声音清脆，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蛮横劲儿，正是田甜。
张野的脚步猛地顿住，后背瞬间绷紧。他没有回头，但一股冰冷的烦躁和强烈的、想要立刻逃离的冲动瞬间攫住了他。
田甜踩着那双镶着廉价水钻的细高跟凉鞋，像一阵彩色的旋风刮到了粮油店门口。她依旧穿着那条亮片小短裙，只是外面套了件同样闪瞎眼的银色亮面夹克，脸上浓妆在霓虹灯下显得有些妖异。波板糖被她抱在怀里，小东西正不安分地扭动着，黑豆般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昏暗的粮油店和那条趴在地上的老狗。
“啧啧啧！”田甜夸张地咂着嘴，目光扫过张野手里那袋灰扑扑的劣质狗粮，又落在老王那张刻薄油腻的脸上，“就这玩意儿？喂耗子都嫌磕碜吧？老王头你也好意思卖五块？心黑得跟锅底似的！”她一边说，一边毫不客气地挤开僵立的张野，像回自己家一样，大大咧咧地走到柜台前，掏出自己那个缀满亮片和水钻的、同样花里胡哨的手机。
“看看！看看人家‘爪印相遇’APP上订的！这才叫狗粮！”她手指在屏幕上划拉着，点开一个订单详情页，炫耀般地举到老王面前，屏幕的光亮映亮了她得意的脸，“‘薇帆海洋’特级三文鱼鲜食！冷链配送！零添加！看看这图片！这肉！这鱼！再看看你这破玩意儿！”她鄙夷地用下巴点了点张野手里那袋劣质粮，“喂你这破狗都算糟践粮食！”
老王被这连珠炮似的指责弄得有点懵，看着田甜手机上那包装精美、食材的图片，又看看自己柜台底下那些灰扑扑的廉价粮袋，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一时竟说不出反驳的话。
田甜不再理会老王，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操作了几下，然后抬起头，冲着张野僵硬的后背，用一种施舍般的、带着点不耐烦的语气喊道：“喂！那个谁！地址！你家地址！快点！”
张野猛地转过身！昏暗的光线下，他那张瘦削苍白的脸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屈辱而微微扭曲，眼底布满了血丝，死死地盯着田甜和她那闪亮的手机屏幕！像一头被彻底激怒、濒临爆发的困兽！他受够了这个莫名其妙、聒噪刺眼、一次次闯入他灰暗世界的女孩！受够了她的施舍！受够了她的怜悯！更受够了她此刻这种高高在上的姿态！
“滚！”一个字，如同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怒火和冰冷的厌恶，狠狠砸向田甜！
田甜被他这凶狠的眼神和冰冷的一个字吼得一愣，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怀里的波板糖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低吼吓到，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
粮油店里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老王叼着烟，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瞟着，带着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张野不再看田甜，猛地转身，拉着老枪的牵引绳，几乎是拖着它，头也不回地、大步流星地冲进了巷子深处更加浓重的黑暗里！背影决绝而愤怒，带着一种逃离地狱般的迫切。
田甜僵在原地，看着张野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又看看自己手机上那个刚下的、显示“配送中”的鲜食订单，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愤怒猛地冲上头顶！她精心策划的“解围”（在她看来），竟然换来一句冰冷的“滚”！
“喂！你什么态度啊！不识好歹！”她冲着黑暗的巷子尖声喊道，声音带着哭腔和愤怒的颤抖，“活该你吃土！活该你那破狗饿死！”她气得用力跺了跺脚，高跟鞋在水泥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怀里的波板糖不安地扭动着。
老王嗤笑一声，慢悠悠地吐出一口烟圈。
田甜狠狠瞪了老王一眼，抱着波板糖，也气冲冲地转身，朝着巷子外霓虹闪烁的夜市方向快步走去，亮片裙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委屈又愤怒的光芒。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