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九章 旧毛衣里的呼噜声(2009年夏)
2009年的夏天来得又急又猛。蝉鸣如同永不停歇的警报,撕扯着老城区的宁静。空气黏稠得仿佛能拧出水,低矮的小屋里更是闷热难当,角落里那台老旧的摇头风扇徒劳地搅动着热浪,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
刘明趴在靠窗的书桌前,汗珠顺着鬓角滚落,洇湿了摊开的数学练习册。一道解析几何题像拦路虎,横亘在眼前。父亲留下的债务阴影并未完全散去,母亲张秀兰的状态虽因墨雪的出现而不再滑向深渊,但那份沉郁依旧像一层无形的膜,笼罩着这个家。中考在即,重点高中的学费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心头。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戳出一个个墨点。
“咪呜……”一声细弱却清晰的呼唤从桌脚传来。
刘明低头。墨雪正用它那西只雪白的小爪子扒拉着他的裤脚,琥珀色的大眼睛巴巴地望着他,小尾巴尖轻轻晃动。它热得厉害,的小舌头微微吐着,黑色的皮毛在闷热中显得有些无精打采。
“热了?”刘明放下笔,叹了口气,弯腰把它抱起来。小家伙立刻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蜷缩起来,小脑袋枕着他的手臂,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呼噜声,像一架在高温里勉强启动的小发动机,带来一丝微弱的、带着毛茸茸温度的慰藉。
刘明抱着它,走到屋子另一头。张秀兰正坐在藤椅里,手里拿着一件洗得发白、袖口磨损严重的旧毛衣——那是刘明父亲留下的最后一件衣服。她低着头,枯瘦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极其缓慢地着毛衣的纹理,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的梧桐树影,仿佛透过时光,在触摸某个早己逝去的温度。阳光透过蒙尘的玻璃,在她花白的头发和手中的旧毛衣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墨雪在刘明怀里不安分地扭动了一下,似乎被藤椅方向那份沉重的寂静所吸引。它轻轻“咪”了一声,挣扎着要下去。
刘明将它放到地上。小家伙立刻迈开小步子,悄无声息地走到藤椅边。它没有像往常那样试图跳上张秀兰的腿,而是绕着她坐着的藤椅走了两圈,小鼻子仔细嗅闻着空气中残留的、属于旧主人的微弱气息,以及那份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最终,它在藤椅旁边,张秀兰脚边不远处,一个相对阴凉的地面上停了下来。它没有趴下,而是用前爪开始一下一下地刨着坚硬的水泥地,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张秀兰的视线终于从虚空中收回,茫然地落在脚边那个正在“施工”的小黑点身上。
墨雪刨得很认真,很专注,仿佛在进行一项伟大的工程。它小小的身体绷紧,西只雪白的小爪子用力地交替扒拉着,很快就在坚硬的地面上刨出了一个浅浅的小坑。然后,它满意地围着这个小坑转了两圈,喉咙里发出咕噜声。接着,它做出了一个让刘明和张秀兰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它轻盈地跳进了那个它自己刨出来的、浅浅的小坑里。小小的身体正好能蜷缩进去。它把自己盘成一个标准的黑色毛球,脑袋枕在坑的边缘,西只雪白的小爪子收拢在身前。它似乎对这个自己亲手打造的“避暑胜地”非常满意,琥珀色的大眼睛舒服地眯了起来,喉咙里的呼噜声瞬间变得响亮而平稳,像一首在闷热午后奏响的、充满成就感的安眠曲。
张秀兰枯槁的脸上,那层凝固的麻木似乎被这充满童趣的一幕触动了一下。她看着墨雪在那小小的土坑里安然蜷缩、自得其乐的样子,看着它因为舒适而微微抖动的胡须,看着它那毫无心机、只为片刻清凉而满足的模样……一丝极其微弱、近乎恍惚的笑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在她沉郁的眼底一闪而过,快得让人以为是幻觉。
她旧毛衣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停顿了一下。然后,她像是受到了某种无声的启发,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温柔,将膝上那件洗得发白、袖口磨损的旧毛衣,轻轻地、一点一点地,铺展在墨雪刨出的那个小土坑旁边。
柔软的、带着岁月和父亲气息的旧织物,覆盖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形成一片小小的、带着温度的“领地”。
墨雪似乎感受到了身下的变化。它抬起小脑袋,好奇地嗅了嗅那片突然出现的、带着熟悉又陌生气息的织物。然后,它极其自然地挪动了一下小小的身体,从那个浅浅的土坑里,挪到了那片铺开的、柔软的旧毛衣上。
它重新蜷缩起来,小小的身体陷在柔软的旧毛线里,仿佛找到了更完美的归宿。它满足地蹭了蹭,喉咙里的呼噜声变得更加深沉、安稳,像一首找到了最舒适音符的摇篮曲。
张秀兰看着墨雪在那件旧毛衣上安然入睡,看着它小小的身体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看着它毫无保留地接纳着这份带着过往气息的“馈赠”……她枯槁的脸上依旧没有笑容,但那份深重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悲伤,似乎被这小小的、带着生命温度的接纳,悄然稀释了那么一丝丝。她那只放在旧毛衣上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放松,轻轻搭在了毛衣的边缘,指尖离墨雪蜷缩的身体,只有咫尺之遥。
炉火旁的刘明,看着藤椅边这无声的一幕,看着母亲搭在旧毛衣边缘的手,看着墨雪在那片“父亲领地”上安然沉睡的模样,心中翻涌的烦躁和焦虑,仿佛被这闷热午后奇异的宁静所抚平。他拿起笔,重新看向那道解析几何题。蝉鸣依旧聒噪,风扇依旧呻吟,但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似乎变得流畅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