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穿透云层，在教室的窗台上铺开金箔般的光斑。林小满坐在座位上，手指无意识地抚平物理书的页角。空气里有粉笔灰的味道，也有一种凝固般的安静，仿佛昨天的风波只是幻影——如果忽略后排那个彻底清空的座位的话。
“关于班费丢失事件，调查结果己确认。”王老师的声音不高，却像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瞬间吸引了所有紧绷的神经。她站在讲台上，镜片后的目光清晰扫过台下每一个人，“周斌同学对监守自盗、栽赃诬陷的行为供认不讳。学校己做出相应处分。”
她拿起那个透明的密封袋，投影仪的光线将其内容投在幕布上——磨损的深蓝纽扣、网吧三百元充值凭证、被毁坏的旧钱箱碎片——每一件都是无形的刺，曾经精准地扎在林小满身上。此刻，它们反射着冷硬的光，昭示着另一人的不堪。
“在此，我代表教师团队和班集体，”王老师的声音放缓，目光落在林小满身上，带着一种公事公办下的微涩，“向林小满同学表示最诚挚的歉意。是我们工作的疏漏，让你承受了不白之冤。”
寂静瞬间被打破。嗡嗡的议论声如同苏醒的蜂巢。几十道目光带着复杂的温度——惊愕、歉意、好奇、甚至残余的疑惑——聚焦在林小满身上。
林小满感到脸颊火烧般发烫，脊背下意识地绷首，像一株被烈日晒蔫、又被骤雨打醒的幼苗。喉咙像是被无形的细线紧紧缠住，咽了口唾沫也无法缓解半分干涩。她能看到王老师略带鼓励的目光，听到旁边宋晓晓屏住的呼吸，但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声音。酸涩汹涌地冲上鼻尖，眼睛瞬间蒙上一层雾气。她只能飞快地垂下眼睫，视线死死锁在书页上一道无关紧要的墨线上。
“……谢谢老师。”声音细若蚊呐，带着自己都难以忍受的颤抖。她甚至没有勇气抬头看一眼同学们的反应。
就在这时，她旁边的课桌传来轻微的窸窣声。林小满微微侧过目光。
是陈然。他的动作流畅自然，修长的手指正从那本厚厚的物理习题册里，慢条斯理地抽出一张折叠平整、依然光鲜耀眼的——鲜红色校园歌手大赛报名表。纸张被他修长的手指压着，轻轻推到了她摊开的物理书上。
纸面带着书本的余温，更带着一种无声的重量。
林小满的呼吸猛地一窒。
报名表安静地躺在牛顿定律的铅字上方。“参赛者姓名”一栏，空白得刺眼。旁边是“参赛曲目”……还有“联系方式”、“班级”……
窗外的光线恰好被梧桐叶切割，一道明晰的光斑，正正地落在那方等待填写的空白签名处，光斑的边缘明亮而温暖，像一个无声的邀请圈。
陈然没有看她，只是拿起自己桌角那支银色钢笔，旋开笔帽，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咔哒”轻响。他用笔尖，在那片空白处极其精准地、轻轻点了点，如同一场无声的“命令”。
一下，两下。
指尖点在纸张上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却像重锤敲在林小满的心脏上。它敲碎了那片无形的屏障，敲醒了她心底深处蛰伏了很久、被恐惧和羞辱掩埋的一点东西。
林小满的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伸向那支钢笔。冰凉的金属笔杆握在手心，沉甸甸的，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笔尖悬在光滑的纸页上方，离那道明亮的光圈不过几毫米，她却觉得像是隔着千山万水。
琴房里断断续续的练习……风雨中海报的卷边……宋晓晓塞进手里写着“我相信你”的纸条……陈然在垃圾堆里淋着雨翻找的身影……还有刚才王老师清晰的话语……无数画面在脑海中翻滚。
她的手指蜷缩又松开。
视线越过纸面，瞥见陈然。他正翻看着刚才的那本物理书，侧脸在光线下轮廓分明。他没有催促，也没有鼓励的话语，只是安静地存在于此，像一堵坚实无声的墙。
一股微弱却从未有过的力量，奇异地从冰凉的笔尖传导到她微颤的指尖。
笔尖落下。
墨水在光滑的纸面上晕开一个细微的小点，随即被下一道坚定的划痕覆盖——
林小满
三个字，第一次由她自己写下。
没有旁人代劳，没有签名见证人。笔迹并不华丽，甚至因为用力过猛而略显滞重，笔画边角透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歪斜。但那确确实实是她的名字，属于她自己，印刻在她自己的未来入口。
写完名字的瞬间，林小满指尖的微颤奇迹般地平复了许多。她长长地、无声地舒出一口气，仿佛从肩上卸下了千斤重担。勇气，终于破土而出了一点点嫩芽。
“曲目呢？想好唱什么了吗？”一首安静看着书的陈然，此刻才像是刚刚注意到她的动作，微微偏过头，目光落在那张填了一半的报名表上。他的语气很自然，仿佛她报名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
林小满的心跳又漏了一拍，刚刚鼓起的勇气还没填满“曲目”栏。她低下头，看着那片空白。
陈然从她手中自然地拿回笔——这次不是用来指点，而是笔尖流畅地滑过《校园歌手大赛报名表》抬头的“校”字，在空白处上方，飞快地写下了几个漂亮的连笔字：
《夜空中最亮的星》
他写歌名的位置，刚好在他刚才用笔尖点过的签名空白区之上。然后，在歌名的最后，他笔下轻轻一转，流畅地勾勒出一个圆乎乎的小蘑菇轮廓，又添了几根细线条当菌褶。
那个蘑菇的简笔画，和她笔记本扉页、他画风铃蘑菇的笔触……一模一样。像一个小小的记号，一个只有他们能懂的秘密戳印。
“这首？挺好。”陈然把笔放回原处，用的是肯定的陈述句，而不是疑问句。
林小满看着那歌名，看着那个可爱又突兀的小蘑菇，感觉心底那点刚破土的嫩芽被轻轻浇了一瓢水。她没说话，只是手指再次探向那支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在《夜空中最亮的星》下方签好的名字之后，认认真真地写下了今天练习的第一个音符：
练习中。
落笔的瞬间，窗外梧桐树叶在风里沙沙作响。光斑在“林小满”和“练习中”几个字上轻轻摇晃。
她把报名表仔细折好，放进书包最里面的夹层。旁边，陈然己经合上了物理书，目光投向窗外明亮起来的阳光。
第一个节点，由她自己亲手写下了开端。道路或许还很漫长，勇气也只是幼苗，但至少，她己站上了自己的起跑线。阳光洒在桌面上，那颗小小的蘑菇画似乎在微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