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字眼在融合后的意识中激起的涟漪,远比在纯粹量子态时复杂万倍。不再是冰冷的空间坐标,而是无数记忆碎片瞬间解冻、奔涌:母亲在厨房炒菜时,热油爆锅的“滋啦”声和油烟机低沉的嗡鸣,父亲看新闻联播时茶杯里茉莉花茶氤氲的热气,自己房间书架上蒙尘的旧书散发出的纸张特有的霉味,还有那份独来独往下、潜藏却从未消失的、对“归处”的隐秘渴望,此刻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
空间没有撕裂,没有炫目的能量光辉。郑伟的身影如同水中的倒影由虚凝实,悄无声息地在单元楼下冰冷的水泥地上显现。不再是量子态的幽蓝微光,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穿着他“失踪”那天那身普通灰色夹克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的躯体。脚底传来水泥地坚硬冰冷的真实触感。初冬傍晚的寒风带着湿冷的颗粒感,如同细砂纸刮在脸颊上,让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睫毛上瞬间凝结了微小的水珠。
他回来了。以“人”的形态。
他抬起头,望向三楼那扇窗户。窗帘拉着,缝隙里透出温暖昏黄的灯光。融合后的感知无声铺开,如同最细腻的风,悄然渗透进去。
窗户内。
母亲李秀兰正坐在餐桌旁,手里拿着一双磨得光滑的竹制毛线针,对着一个织了一半的深蓝色毛线帽子,却半天没有动作。她的眼睛红肿得像熟透的桃子,眼袋深重,松弛的皮肤上刻满了忧虑的沟壑。面前摊着一张几个月前的旧报纸——社会版头条是地铁事故的模糊报道,旁边还放着一张郑伟穿着白衬衫、略显拘谨的工作证件照。她时不时抬起枯瘦的手,用皲裂的指节仓促地抹一下眼角,无声的眼泪顺着深刻的皱纹滑落,滴在粗糙的桌布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挥之不去的担忧,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
父亲郑建国深陷在旧沙发里,对着闪烁的电视屏幕,但眼神空洞,焦点不知落在何处。他面前的玻璃烟灰缸里,堆满了扭曲的烟蒂,像一座微型的灰色坟冢。夹着烟的手指无意识地、用力地敲击着沙发褪色的绒布扶手,发出沉闷而单调的“笃、笃”声。一种混合着焦虑、无力感和被压抑到极致的怒火的低气压,如同厚重的乌云,沉沉地笼罩着他佝偻的身影。
神性冰冷的数据流在郑伟意识中掠过:【目标个体1(李秀兰):重度抑郁状态,长期睡眠障碍,皮质醇水平异常,心血管风险上升37%。目标个体2(郑建国):应激性焦虑显著,尼古丁依赖加重,血压波动异常。环境压力指数:极高。最优干预:瞬时注入神经调节激素稳定情绪/选择性清除负面记忆片段以缓解创伤……】
郑伟没有动。融合后的意志让他“听”到的远不止生理数据。他“听”到了母亲心中那无声的、日复一日的祈祷和撕心裂肺的自责:“小伟……我的儿啊……你在哪啊……妈那天要是……要是拉住你……”。他“听”到了父亲心中那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咆哮:“混小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到底跑哪去了!” 以及更深处的、被强硬外壳包裹着的恐惧和无助。那份属于父母的、沉重如山的爱和牵挂,比任何神性的“最优解”都更首接、更猛烈地撞击着他此刻的灵魂。
他抬起手,不是动用那足以改写现实的力量,而是像一个真正的、久别归家的游子,带着一丝犹豫和近乡情怯的颤抖,轻轻按响了单元门那个有些掉漆的塑料门铃按钮。
“叮咚——”
清脆的铃声在寂静的楼道里骤然响起,显得格外刺耳,甚至带着一丝惊心动魄的意味。
窗户内。
李秀兰猛地一颤,手里的毛线针“啪嗒”一声掉在冰冷的地砖上。她茫然地抬起头,看向门口的方向,浑浊的眼中一片空白,仿佛那铃声来自另一个世界。
郑建国敲击沙发的手指瞬间僵住,如同被冻结。他眉头紧锁,猛地扭头看向大门,眼神锐利如鹰,充满了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
“叮咚——”门铃又固执地响了一次。
这一次,李秀兰像是被电流击中,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动作甚至有些踉跄,膝盖撞到了桌腿也浑然不觉。她几乎是扑到门边,颤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手,几次才拧开了里面那道老旧的铁门锁,声音带着哭腔和难以置信的嘶哑,穿透了薄薄的木门:“谁……谁啊?”
门,被缓缓拉开一条缝隙。
楼道里昏黄的白炽灯光,勾勒出门口那个熟悉到骨子里、却又陌生得让人心颤的身影。瘦了些,颧骨有些突出,脸色在灯光下显得异常苍白,但那双眼睛……那双深邃得仿佛容纳了星辰大海、却又带着无法言喻疲惫的眼睛……李秀兰死死地盯着门外的儿子,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汹涌的眼泪瞬间模糊了视线,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
郑建国也冲到了门口,高大的身躯带着一股风。他看着门外的郑伟,脸上的表情在几秒钟内经历了惊愕、难以置信、再到一种火山爆发前的铁青。他猛地一把推开摇摇欲坠的妻子,自己堵在门口,宽阔的肩膀挡住了大半光线,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长久的压抑而嘶哑变形,如同砂纸摩擦:“你……你还知道回来?!这几个月!你死哪去了?!!”
吼声在狭窄的楼道里嗡嗡回荡,带着积攒了太久的怨气和恐惧。邻居的门似乎开了一条微不可察的缝隙,窥探了一下,又迅速而无声地关上了。
郑伟站在门口,如同礁石承受着惊涛骇浪。他清晰地“看”到父亲因愤怒飙升的血压在血管里奔涌,母亲脆弱的心律在胸腔里狂乱跳动。无数高效的“安抚”方案在意识中闪电般划过——一个念头就能让他们平静甚至“遗忘”。但他选择了最笨拙、最凡人的方式。
他微微低下头,避开了父亲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带着血丝的目光,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进父母耳中,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郑伟”的平静,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仿佛跋涉了亿万光年的疲惫:
“爸,妈……我回来了。”
“路上……出了点事,耽搁了……对不起。”
没有解释,没有借口。一句“对不起”,承载了这几个月所有的失踪、所有的担忧、所有的煎熬,重逾千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