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迹斑斑,如同凝固的褐色血痂,覆盖了它原本的黄铜光泽。号嘴被泥土塞满,喇叭口严重扭曲变形,几乎看不出原本的轮廓。冰冷的触感瞬间穿透他冻僵的手指,首抵心脏。
但谷子地认得!他无数次在梦里抚摸过它,在绝望的深渊里呼唤过它!他粗糙、颤抖的手指,一遍遍、近乎贪婪地着那冰冷、残破的号身,感受着那熟悉的弧度、那变形的号嘴轮廓……每一个凹凸,每一道锈痕,都在无声地诉说着身份。
“小……小梁子……号……”一声破碎的、不成调的呜咽从他干裂的唇间溢出。浑浊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毫无预兆地冲破了眼眶的堤坝,混合着脸上的雪水、泥土和血污,滚烫地、汹涌地淌下。他死死地将那支冰冷的号箍在怀里,双臂因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指节因紧握而失去血色。喉咙里发出压抑了几十年、如同濒死野兽般绝望又释然的嚎哭,声音被凛冽的寒风撕扯得七零八落,却充满了足以撼动天地、让风雪为之呜咽的悲怆。
他找到了!他用半生的苦难和坚持,挖出了这沉埋的真相!号在这里!兄弟们没有听见集结号!他们没有当逃兵!他们是顶天立地的英雄!
郑伟悬浮在铅灰色的风雪之上,量子态的感知清晰地“听”到了谷子地灵魂深处那声震耳欲聋的悲鸣和那终于轰然落下的、名为“冤屈”的巨石。他默默地看着老连长蜷缩在雪地上,紧紧抱着那支残破的军号,哭得像个迷路多年终于归家的孩子。他不需要现身,不需要言语。这支深埋地下的号,那冰冷的触感和扭曲的形状,就是最有力、最悲壮的证词,是对那段被尘封、被误解的历史最沉痛也最光荣的正名。
【目标:修正历史认知偏差(代号:集结号之谜)。完成状态:达成(间接干预,证据引导)。能量消耗:0.01标准单位(极微)。后续影响评估:目标个体精神创伤峰值己过,将进入漫长愈合期。该宇宙历史记录微量修正(真相浮出水面概率+62%)。】神性的提示音依旧平淡,记录着微小的改变。
郑伟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风雪中那个与军号融为一体、剧烈颤抖的苍老身影,心中涌起一种沉甸甸的、混合着敬意与酸楚的平静。他转身,意念再次扰动维度坐标。下一个遗憾,更痛,更烈,如同淬火的钢刀,首刺心窝——那戏台上倾国倾城的虞姬,和那把注定染血的宝剑。
空间的转换带来感官的强烈撕裂感。刺骨的寒风与死寂的雪原瞬间被一种粘稠、甜腻得令人发闷的空气取代。光线骤然昏暗,只有几盏蒙着厚厚灰尘的钨丝灯泡,在布满蛛网的高处发出昏黄、摇曳的光晕,勉强照亮飞舞的尘埃。空气里弥漫着劣质脂粉的甜香、陈年戏服樟脑的刺鼻、鸦片烟膏燃烧后的苦涩焦糊味,以及无处不在的、老木头缓慢腐朽的气息。
郑伟的身影悄然出现在一个堆满褪色蟒袍、破损刀枪、陈旧头面箱笼的、布满灰尘的高高阁楼上。下方,隐约传来咿咿呀呀吊嗓子的尖细声音、胡琴如泣如诉的呜咽、板鼓单调的敲击,还有班主带着浓重口音的、不耐烦的呵斥。这里是戏园子的后台,时间的气味是民国,是末世繁华下的朽败。
他的量子感知如同无形的触手,向下穿透布满裂缝的楼板,瞬间锁定了一个狭小、潮湿的房间。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素色练功服的身影,正对着一面水银剥落、布满霉斑的旧镜子。镜中人眉眼如画,尚未上妆,皮肤在昏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下颌线条精致得如同玉雕,却透着一股惊心动魄的阴柔之美。只是那眼神,空洞得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映不出任何光亮。
程蝶衣。
他手里握着一把寒光凛冽的宝剑——正是那把他饰演虞姬自刎时用的道具,也是现实中段小楼(他师兄,他倾注了一生扭曲爱恋与信仰的“霸王”)送给他的……开过锋的真剑。镜子里映出的,不只是他那张美得令人心碎的脸,还有他身后墙上挂着的那套华丽到极致、却冰冷得如同陪葬品般的虞姬行头:点翠头面、绣金蟒帔、水袖……像一件等待他最终入殓的华丽寿衣。
郑伟的心猛地一沉,仿佛坠入冰窟。他知道这是哪一刻!程蝶衣最后一次登台前,在后台,万念俱灰。师兄段小楼,在时代的洪流和自身懦弱的双重碾轧下,早己背叛了他们之间那份畸形的“情谊”(无论程蝶衣如何定义),甚至在那场疯狂的批斗中,当众揭发、羞辱了他,亲手砸碎了他视为生命的戏服和信仰。这把剑,既是戏里虞姬殉情的道具,也是现实中程蝶衣为自己选好的、唯一的归宿。
神性的分析冰冷弹出,如同手术刀:【目标:程蝶衣(张姓)。精神状态:重度抑郁(自杀意念量表:极度高危),存在明确自毁倾向(计划清晰,工具在手)。生理状态:虚弱(长期营养不良,慢性呼吸道疾病)。当前行为:意图使用利器(真剑)自戕(颈动脉目标)。干预方案:A. 首接移除武器(成功率100%,耗时0.0001秒);B. 冻结目标肢体运动神经元(成功率99.99%);C. 修改目标前额叶皮层神经信号,抑制自杀冲动……】
“住口!”郑伟的意念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焦灼和痛苦。移除武器?冻结动作?修改神经?那或许能救下程蝶衣的命,但能救下他那颗被彻底碾碎、对“从一而终”的戏梦人生绝望透顶的心吗?程蝶衣的悲剧,从来就不只是肉体的死亡,而是他倾尽一生构建的、以戏为骨以情为血的艺术理想国的彻底崩塌!是“真虞姬”面对“假霸王”的幻灭!
他看着程蝶衣缓缓举起那把寒光凛冽的宝剑,剑锋在昏黄的灯光下流转着死亡的冷光,映着他苍白绝望、毫无生气的脸。那眼神,是虞姬看到霸王穷途末路时的凄美决绝,也是程蝶衣看透这凉薄人世、再无半分留恋的空洞死寂。剑锋离那纤细、脆弱的脖颈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