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内死一般的寂静。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将每个人的脸都映照得阴晴不定。王诚在地,面无人色。于谦如同被钉在原地,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剧烈地颤抖着。他看着龙榻上气息奄奄的君王,又看向软榻上命悬一线的女儿…巨大的痛苦和抉择,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灼烫着他的灵魂!
将女儿推入必死的火坑,去博取那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生机?还是眼睁睁看着陛下毒发身亡,江山倾覆,女儿同样难逃厄运?
时间,在浓重的血腥和药味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每个人的脖颈,越收越紧。
朱祁钰那微弱到几乎断绝的气息,如同风中残烛,每一次微弱的起伏,都在提醒着冰魄玉髓丸的效力正在飞速消退。
“呃…”
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梦呓般的呻吟,极其突兀地从软榻方向传来!
是于清涟!
她的身体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紧蹙的眉头似乎更加痛苦地拧紧。惨白如纸的嘴唇极其艰难地翕动着,似乎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一滴浑浊的泪水,顺着她紧闭的眼角,缓缓滑落,砸在素白的锦枕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这微弱的动静,如同最后一根稻草,狠狠压垮了于谦心中那摇摇欲坠的堤坝!他看着女儿眼角那滴绝望的泪水,再看看龙榻上那随时可能熄灭的微弱烛火…一股混杂着巨大悲恸和破釜沉舟决绝的力量,轰然在他胸中炸开!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苏文君,那眼神里再无半分犹豫,只剩下一种近乎疯狂的、孤注一掷的决绝!白发在烛光下狂舞,如同一团燃烧的火焰!
“做!”于谦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撕裂出来,带着血淋淋的力量,“本官…信你!动手!!!”
阴冷潮湿的地牢深处。火把的光芒摇曳不定,如同垂死者的呼吸。
叶红袖被重新拖回那冰冷的石壁前,手腕被更粗的铁链死死锁住。她几乎不形,破烂的布条下露出的肌肤几乎没有一块完好,鞭痕、淤血、烫伤、还有几处深可见骨、被盐水反复冲刷过的伤口,狰狞可怖。她的头无力地垂着,凌乱的发丝黏在脸上,遮住了所有表情,只有微微起伏的胸口证明她还活着。
门达站在她面前,玄色的飞鱼服如同凝固的阴影。他手中不再是把玩的钢针,而是一卷沾着新鲜墨迹的供词。他那张阴柔的脸上,此刻带着一种猎人终于捕获猎物般的、冰冷的满足感。
“画押。”门达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块,将供词和一支沾了朱砂的毛笔,丢在叶红袖脚下冰冷的地面上。
叶红袖的身体没有任何反应,如同死了一般。
门达狭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耐和残忍。他猛地抬脚,狠狠踩在叶红袖一只被铁链锁住、早己变形的手掌上!用力碾动!
“呃啊——!”一声凄厉到非人的惨嚎猛地从叶红袖喉咙里爆发出来!她的身体如同被电击般剧烈地弓起、抽搐!剧烈的疼痛让她瞬间从麻木的昏迷中惊醒!
“画押!”门达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脚上的力道丝毫未减!
叶红袖布满血污的脸上肌肉疯狂地扭曲着,巨大的痛苦让她的意识一片混沌。她布满血丝、空洞绝望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地上那卷供词,又看向门达那双冰冷无情的眼睛。所有的抵抗,所有的坚持,在那无休止的酷刑和彻底的绝望面前,早己土崩瓦解。
她颤抖着,伸出那只还能勉强活动的、同样伤痕累累的手,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攥住了那支冰冷的毛笔。手指因为剧痛和虚弱而剧烈颤抖,墨汁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在那份写着她“供述”的文书末尾,歪歪扭扭地、如同鬼画符一般,划下了一个模糊不清的血红手印!
笔,从她无力的手中滑落。
门达满意地勾起嘴角,如同欣赏一件完美的作品。他弯腰,小心地收起那份带着血手印的供词,如同收起最珍贵的战利品。
“带下去!严加看管!别让她死了!”门达对旁边的锦衣卫校尉冷冷吩咐,随即转身,玄色的身影如同融入暗夜的蝙蝠,迅速消失在通往地面的石阶方向。他要去向于阁老复命!这份供词,就是撬开江南那帮蛀虫铁壳的第一把重锤!
沉重的铁链拖动声响起,叶红袖如同破布般被两个锦衣卫拖起,拖向更深处、更加黑暗的囚室。她的身体软绵绵的,没有任何反抗。只有那双空洞绝望的眼睛,在昏黄的火光下,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最后看了一眼门达消失的方向。
那眼神里,没有了恨,没有了怒,只有一片死寂的、如同万丈寒潭般的冰冷。以及…一丝极其隐晦的、如同毒蛇潜伏在深渊之底的…怨毒。
文华殿偏殿。烛火通明,映照着于谦那张如同石刻般冷硬的脸。他端坐在巨大的紫檀木案后,面前摊开着那份还带着墨香和一丝血腥气的供词——叶红袖的血手印如同一个狰狞的烙印。
腊月廿三。醉仙楼。江南口音。漕字铜钱。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在于谦心头的舆图上!与通州粮船被焚!守军统领临阵失职!流言西起!军心浮动!瓦剌精锐突袭!这一切,瞬间被一条无形的、带着江南水汽和铜臭味的毒线串联起来!
“好!好得很!”于谦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爆射出骇人的寒光,声音低沉如同闷雷滚动,带着刻骨的杀意,“江南!好一个富庶安乐、诗书礼乐的江南!”
他猛地站起身!那佝偻的身躯在这一刻爆发出惊天的气势!白发根根戟张!
“门达!”于谦的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斩钉截铁!
“即刻!按图索骥!锁拿醉仙楼所有可疑人等!尤其掌柜、小二!严刑拷问!务必挖出那个戴斗笠的江南客!”
“传令五城兵马司!顺天府衙役!全城搜捕!凡江南籍贯、形迹可疑者,一律先行锁拿!宁枉勿纵!”
“八百里加急再发!”于谦眼中寒光如电,“密令漕运总督衙门!就说…京城危殆,粮道乃命脉所系!命其即刻清查所有近期离京、尤其与通州方向有勾连的江南官商!凡有通敌嫌疑者…先斩后奏!人头即刻传檄进京!以儆效尤!”
一连串的命令,带着森然的铁血气息,如同冰冷的铁链,瞬间锁定了那远在千里之外的、富庶表象下涌动的毒瘤!
“属下遵令!”门达眼中厉色一闪,躬身领命,玄色身影迅速消失在殿外寒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