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的血腥气尚未散尽,落凤宫的阴寒己成定局。
一场表面光鲜、内里透骨的“庆功宴”,正在东宫奢华的正殿“承恩殿”内上演。
殿内暖意融融,瑞兽金炉吞吐着昂贵的龙涎香,丝竹管弦靡靡之音绕梁不绝,舞姬水袖翩跹,身姿曼妙。
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金樽玉液映照着烛火辉煌。
太子萧承乾高踞主位,身着明黄常服,脸上带着几分大病初愈后的苍白,却又被酒气和得意熏染出两团不正常的红晕。
他频频举杯,接受着座下心腹官员的阿谀奉承。
“殿下英明!
一举铲除那祸乱朝纲的妖女,实乃我大乾之福,社稷之幸!” “
萧扶摇狂妄悖逆,竟敢觊觎神器,实乃自取灭亡!
殿下此举,上合天心,下顺民意!”
“如今妖氛尽扫,乾坤朗朗,全赖殿下运筹帷幄,当浮一大白!”
溢美之词不绝于耳,将萧承乾捧得飘飘然。
他大笑着,将杯中琥珀色的美酒一饮而尽,
仿佛饮下的不是酒,而是胜利的琼浆。
他享受着这种掌控一切、将昔日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凤凰”彻底踩入泥泞的。
然而,在这喧闹浮华的表面之下,只有他自己知道,
每当殿内的光影晃动,或者杯盏相碰的声音过于清脆时,
他眼前总会不受控制地闪过太极殿蟠龙金柱上那抹刺目的猩红,
以及萧扶摇那双冰封死寂、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
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和心悸,如同深藏的毒蛇,在他志得意满的表象下悄然噬咬。
酒过三巡,酒酣耳热之际。
二皇子萧承坤端着一杯酒,笑容满面地踱了过来。
“皇兄大喜!小弟敬皇兄一杯!从此高枕无忧矣!”
他声音洪亮,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贺。
太子看着他那张圆润富态、笑得无比真诚的脸,也笑着举杯:
“同喜同喜,也多亏了二弟出谋划策!”
两人杯盏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引来周围一片附和的笑声。
“皇兄,”
萧承坤放下酒杯,脸上笑容不变,声音却压低了三分,凑近太子耳边,
“此处太过喧闹,吵得人头昏。
小弟新得了几罐东海进贡的‘云雾雪芽’,清心凝神,不如移步偏殿,你我兄弟二人静静品茗,也好醒醒酒?”
太子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点点头:“也好。”
兄弟二人心照不宣地起身离席,在一众官员“殿下慢走”、“二皇子慢走”的恭送声中,
穿过喧嚣热闹的正殿,步入隔壁一间布置更为雅致静谧的暖阁。
厚重的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笙歌笑语,
暖阁内只剩下炉火轻微的噼啪声和两人沉稳的呼吸。
萧承坤脸上的笑容如同面具般瞬间卸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渗入骨髓的阴鸷与冰冷。
他挥手屏退了侍奉的宫女太监,亲自关紧了门窗。
暖阁的光线顿时柔和下来,也将他眼底翻涌的杀机映照得更加清晰。
“皇兄,”
他转过身,开门见山,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冰棱,
“落凤宫虽是铜墙铁壁,那贱人如今也成了废人,
但……”
他刻意停顿,目光锐利如鹰隼,捕捉着太子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只要她还喘着一口气,便始终是心腹大患!
斩草,必须除根!”
太子脸上的轻松惬意瞬间凝固,被一层犹豫和深深的忌惮取代。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玉扳指,指节微微发白:
“除根?
二弟,父皇金口玉言刚刚将她幽禁冷宫,张铮那老东西的血还未干透……
此时动手,万一走漏风声,惊动了父皇,后果不堪设想!”
他眼前仿佛又看到了父皇在金殿上那癫狂而冷酷的眼神,以及将张铮之死视为“天意”的恐惧。
他现在最怕的就是再刺激到父皇那根敏感的神经。
“父皇?”
萧承坤嗤笑一声,嘴角勾起一抹残忍而轻蔑的弧度,仿佛在嘲笑太子的胆怯,
“父皇要的,是‘妖女’永世不得翻身,是‘天意’被彰显!
至于她是怎么死的,
是病死的,
饿死的,
还是被耗子咬死的,父皇会在意吗?”
他逼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在耳边吐信:
“何须我们自己动手?
脏了手不说,还容易留下把柄。
冷宫那种地方,死个废黜的庶人,如同寒冬凋敝的落叶,再寻常不过了。
只需一味……‘对症’的慢性药……”
他伸出保养得宜、白皙干净的手指,优雅地在空中虚点了几下,像是在调配一份无形的药剂:
“无色无味,混入饮食、汤药、甚至她涂抹冻疮的劣质膏油里……
剂量由浅入深,初时不过是精神萎靡、西肢乏力,状似忧思成疾;
继而气血渐枯,形容憔悴,如同久病缠身;
最后……”
他五指猛地一收,如同扼住无形的脖颈,脸上露出一抹令人不寒而栗的冰冷笑意,
“油尽灯枯,无声无息地……‘病死’!
纵使仵作开棺验尸,也只能得出个‘心脉郁结,气血枯竭而亡’的结论。
神不知,鬼不觉。
这,才是上策。”
暖阁窗棂之外,一道模糊的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蝙蝠,借着廊柱的遮掩,紧贴在雕花的窗棂下。
殿内透出的微光,将他微微佝偻的身体轮廓短暂地投射在窗纸上,一闪即逝,快得仿佛只是烛火摇曳带来的错觉。
一双细长而阴冷的眼睛,透过窗棂微不可察的缝隙,正死死盯着暖阁内交谈的两人,如同蛰伏的毒蝎。
萧承坤的话,如同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太子内心深处那扇名为恐惧和忌惮的大门。
萧扶摇在金殿上那字字诛心的控诉,那双冰封死寂却仿佛能将人灵魂都冻结的眼睛,再次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
这个女人,太可怕了!
只要她活着,哪怕被锁在落凤宫深处,
穿着粗布囚衣,
吃着馊饭,
也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在他心头,让他寝食难安!
尤其……万一父皇哪天后悔了呢?
万一……那锁魂针出了纰漏呢?
“病死……”
太子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眼中那点犹豫如同风中残烛,渐渐被更深的狠厉与杀意所取代。
他脑海中飞速权衡着利弊:
落凤宫那几个老货,本就是弃子,封口容易;
太医令陈奉是自己人,知道该怎么说;
至于父皇……
二弟说得对,父皇只要那个女人“消失”,不会在乎过程!
权衡利弊,风险可控,收益巨大——彻底铲除这个心头大患!
“好!”
太子眼中凶光暴涨,终于下定了决心,缓缓地、用力地点了点头,
“此事,务必要做得干净!绝不能留下半点首尾!”
萧承坤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正满意的笑容,阴鸷中透着残忍:
“皇兄放心,此事交给小弟。
落凤宫那几个老东西,知道该怎么做。
所需药物,三日后便会有人‘送’进去。”
他口中的“送”,
自然是经由那些被收买的看守之手。
正事议定,萧承坤似乎想起什么,正要告退,又停住脚步,转身压低声音,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对了皇兄,还有个尾巴需要处理干净。
张铮那老匹夫,临死前似乎写了封什么东西,偷偷递给了他府上一个跟随几十年的老管家。
内容不详,但……
终究是个隐患。”
太子的眉头瞬间拧紧,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什么?这老东西死到临头还敢玩花样?”
“皇兄不必忧心。”
萧承坤眼中寒芒一闪,做了个抹喉的手势,
“我己派‘夜枭’去了。
人,东西,连同那老管家可能藏匿的秘密之处,一并‘清理’干净。
务必确保,张铮留下的任何痕迹,都随他一起……永远消失!”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在吩咐处理一件无足轻重的垃圾。
一条忠心耿耿老臣的性命,一封可能蕴含隐秘的遗书,
在他眼中,
不过是通向权力巅峰路上必须扫除的尘埃。
太子闻言,紧绷的脸色才稍稍缓和,点了点头:
“如此甚好。二弟办事,总是如此周全。”
他举起酒杯,向萧承坤示意了一下,一饮而尽,算是为这场肮脏交易画上暂时的句号。
萧承坤正要躬身告退,暖阁外忽然传来内侍略带急促的通禀声:
“启禀太子殿下!镇威将军裴照求见!”
太子和萧承坤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裴照,萧扶摇曾经最倚重的臂膀……
“喧。”
太子整理了一下衣袍,恢复了几分雍容气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