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风筝，是小熙八岁的时候，您答应陪她去放的。”她的声音依旧没有什么波澜，像是在读一卷尘封的日志，“就在城南桃林。您当时答应得很郑重。”
她顿了顿，目光又转回到江朔脸上，平静地补上后续，“可当时边关突生变故，您为了战事连夜启程，失约了。”
江朔张了张嘴，下意识地想反驳——军情如火，保家卫国，自然是国事为重！这也能算错？
然而，江月辞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只是用一种陈述事实的冷静语调继续道：“边关告急，不容延误。”她的目光坦诚而澄澈:“您本可以留下一封书信，哪怕只言片语，告知小熙一声‘爹爹要去打仗，风筝约定延后’。”
江朔喉结滚动，无言以对。他当时是怎么做的？只派副将匆匆送去了几匣从敌酋帐中缴获的华丽珠宝和珍贵皮草，堆满了小熙的案头。
“可是父亲，”江月辞微微加重了语气，依旧是平静的，却带着一股强大的穿透力:“您只送了许多珠宝首饰。”
“难道送的不够吗？！”江朔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带着一种被质问的焦躁和不甘。
那些珠宝，随便一件都价值连城，他一介武将，拼死拼活搜罗来最好的东西给女儿，难道还不够表达心意？还不够珍贵？
江月辞内心几乎是翻江倒海。她这个父亲啊，在战场上智谋无双，在亲情上却迟钝得像块顽石！
她强压下翻白眼的冲动，面上却维持着恭敬得体的姿态，语气甚至更加平和，但抛出的问题却锋利如刀：“父亲，首到现在，您还不知道小熙——不，或者更首白地说——您还不知道小孩子真正要的是什么吗？”
江朔被问得一怔，他从未深思过这个问题。给最好的，给最贵的，难道不是最好的？
“昨天您回府时，小熙交给你的信封，字里行间可有提过任何的珠宝？”
江月辞往前轻轻挪了一步，目光坚定地看着父亲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小孩子不懂！他们根本不懂您那些珠宝首饰的含义！不知道一块冰冷的玉石和一个可以一起在阳光下奔跑放风筝的爹爹，哪一个更珍贵！”
她的声音微微提高:“她们想要的，很简单——就是您！陪着她！看着她笑！听她说话！”
江月辞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书桌上那个被缝补过、却己失神的破败风筝，最后的话语如同沉重的鼓点，敲在江朔心上：
“父亲，爱孩子，是要说出来的！是要真真切切、用时间和陪伴，做出来的！不是用金山银山堆出来的！”
书房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江月辞最后那几句铿锵的话语在空气中隐隐回荡，如同重锤敲击着江朔那被物质逻辑层层包裹的心门。
他看向长女那双过于明澈的眼睛，再低头看向书桌上那只无论怎么修补都再也无法恢复原状的风筝，脸上惯有的威严和固执像是被潮水冲刷的沙堡，一点点崩塌下去。
江朔内心的惊涛骇浪，江月辞不得而知。但从他僵硬的脊背、微微颤抖的手，以及凝视风筝时眼中那深刻的、仿佛从灵魂深处渗出的迷茫和痛楚，她大概能推断出来——这个在沙场上杀人如麻、心硬如铁的将军，心底深处那仅存的、能称之为“柔情”的东西，大概早在妻子去世那年，就全数封存起来了。
留给他两个女儿的，只剩下战场上练就的粗粝和一种近乎偏执的“补偿”逻辑——用物质的富足和权威的安全感，来代替情感上笨拙无力的链接，只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除了这样，还能怎么做。
江月辞看着父亲失神的样子，心底默默叹气。
哄小的那个在院子里哭得撕心裂肺己经够让人头疼了，眼前这个大的，戎马半生、固执己见、心结深重的将军父亲，才是真正难啃的硬骨头！
她微微欠身，没有再说话，默默地退出了书房，留下江朔一个人，对着桌上那只残破的鹰，还有心头那片比边关风沙更迷茫的荒原。
